小明哥哥

小时候我家搬进了爸爸单位的员工楼，楼上楼下既是同事又是邻居，大家住在一起后甚是亲切。我家住三楼，刚搬家第一天就听父母们说：“楼上的是宁叔叔家，他家儿子成绩特别好，人也特别懂事，你要好好向他学习。”每次听到学习，大约我都是一脸恐慌与不情愿的，自卑心作祟的我很怕见到父母心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当然呢，在父母的口中听多了竟然也有些好奇心，不知道这个成绩好，样样好的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呢？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还是五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夏天屋顶上就咣当咣当着铁皮的三角电风扇，相当闷热。每天中午大家为了防暑就会在客厅散张凉席，拍着大大的葵树蒲扇午休，有时候为了凉快还会敞开门透些窗户外的自然风。一个夏日的午后，爸爸妈妈去上班，我就半开着门睡在客厅，听着外面知了知知知的叫着，吹着有些凉意的风，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睡到鼻子痒痒的，我揉了揉继续入睡；过了会儿，还是感觉是什么在摩挲着耳际？轻轻地，痒痒的，那感觉很像是猫想撒娇的时候，故意地蹭一下你的脸。我努力的睁开眼，只见一个黑黑的，眼神亮亮的小男孩，手里正扬着狗尾巴草笑得前仰后合，在故意用狗尾巴草的茸毛来逗引我。“你醒啦？！”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干练磁性，“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你是谁呀？！怎么来我家了呢？！这又是什么呀？！”只有七八岁的我对眼前这个奇特的小男孩充满了好奇。“哦，对了，你还不认识我吧，我叫宁明，我十岁，你应该是君君妹妹吧。”我听到“君君妹妹”有点害羞的点了点头，“你以后就叫我小明哥哥吧，我家住你家楼上，刚才来找叔叔阿姨借东西，你家门没关只看到你在，不过看了你半天你还在睡，我觉得无聊就想看看你怕不怕痒喽。”他笑呵呵的说，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一脸真诚的歉意。“哦，没关系的，确实还挺痒的呢，哪来的‘狗尾巴’啊？！”“楼下摘的，你来试试我，我不怕痒。”“是吗，我试试看，不许笑啊。”我拿着狗尾巴草也对他脸上扫来扫去，他先忍住不笑，我说什么嘛，真不怕痒的啊，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好吧，我输了，我是让给你才认输的哦。”他还是那样调皮的说道。那是第一次我见到小明哥哥，他又高又帅，活泼的眼神里似乎还有种坚毅的光芒。

从那以后小明哥哥彻底颠覆了我的想像，他完全不是那种可怕的，只知道沉默寡言闷头学习的孩子，他可是我们孩子中间最会玩，最有“领袖”精神的。那是一段无比惬意的童年时光，他每天召集我们七八个小孩带着棍子去河边“集合”，我说我们这么大个队伍，总得有个名字吧，于是我们在棍子上贴上红纸，想了各种名号，但是团体的名字大家依旧争论不休，“叫‘梦想俱乐部’吧”住隔壁的漂亮女孩珊珊说：“电视里都是这么说的，说没有梦想就如同死亡。”“不好听，不好听，太土了，干脆叫江湖大盗。”一楼的赵熙总想闯荡江湖。“不行，我们可不是大盗。”这名字很快又被人给否决了。“我觉得我们得起个有气势的名字，你们觉得‘逍遥天下’怎么样。”小明哥哥想了个超级风流倜傥的名字，“好好好，这个听起来潇洒气派，”最终大家终于统一了意见，“明明，我没棍子贴怎么办？！”“那就拿扫帚吧。”于是我们几个人集合了家里的各项“厨具”，雄赳赳气昂昂的拿着‘逍遥天下’的棍子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完全不顾路上行人投来的异样眼光。

走过河边就到了我们的世界，河边上，种满了紫薇花和合欢花，紫薇花小小的，一簇一簇的，几十朵挤在一起，形成美丽的花球，好像打着紫色的小灯笼，让人流连忘返。还有柳树批散着它纤细啊娜的身姿，随风摇曳。这是一条十几米的河，河边并不清澈，可是，河上浮着的莲叶却四季常绿，盛夏时分，我们就在这河边摘柳叶，编帽子，摘野果，打水仗。

父母们担心我们玩得太疯，碰到了会互相招呼着，“老张，中午不要让你家和他们跑出去疯啊，回来一身臭汗。”“是的，整天在外面游魂，非把他们看在家看好了。”为了躲避父母们的“追杀令”，大家都穷思极想，小明哥哥想了个好办法，我就不再挨个上门喊你们了，“你们要自己想办法摆脱家里的纠缠，到了一点钟就到楼下的花园里集合，三连声是紧急集合出发，五分钟后再不来就不等了。如果都走不了超过五声行动取消。”小明哥哥给我们精心部署着，家长们总是发现自家孩子一会说去外面上厕所，一会说是去买个学习本子，或者一睁眼孩子就不见了。行动了几次败露后，有的家长坚决不放行。“不行，我们得发挥团结的力量。”于是小明哥哥派最讨家长们喜欢的珊珊去当“说客”，“叔叔，让巍巍去我家学习吧，我有的题目不会想要问他呢。”“真去学习的啊，就在自己家学吧。”“不行哎，叔叔，您就让巍巍哥哥帮帮我吧。”爸爸妈妈有时候被磨的实在懒得管了，就心软放行了，然后大家就在楼下开心的笑作一团，边笑边喊嘘小声点继续扛着大旗向河边出发。

我们除了玩刀枪大战，还会玩蛐蛐大战，每个人拿一个蛐蛐强行向对方进攻。如果蛐蛐不比赛就用棍子打蛐蛐，谁输了的就要趴在地上学蛐蛐叫。那时时光里到处是欢声笑语，大家慢悠悠的过着并不富裕却无比富足的生活。每到夏日夜晚，大伙儿忙碌了一天，还有个固定节目就是去屋顶乘凉。通常是妈妈拿着板凳，再带上凉席和花露水，叮嘱家里的大娃拽紧跟在后头的小娃。一旦妈妈没有跟上来，从小就像个女汉子的丁小丽就会说：我妈没上来，你们看好了啊，我给你们表演个精彩节目：打小孩。她就赶紧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的拎起她6岁的弟弟，先拽着她弟弟360度大转圈，把她弟弟转晕了以后开始左右开弓，边打边喊：降龙十八掌，我打打打打打……她弟弟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打斗阵仗，他一边躲避一边还击：丁丽丽，吃我一记蛤蟆功，受死吧你……丁小毛年纪还小，大多是乱咬或者发疯。两人乐此不疲，我们在旁边看得哈哈大笑，直到父母来或者两人打够了挂彩了才会分开。

那时候电视上正在放《新白娘子传奇》，女孩子们都很羡慕白娘子的仙气和飘逸，可是谁也没有丝巾，于是去楼顶乘凉时就会带上家里的毛毯，学着白娘子将毛毯搭放在手臂间，一会儿叉腰将毛毯垂下一会又将毯子飞起，以为这样的仙气飘飘很美，还经常抢着扮白娘子和许仙一唱一和：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啊，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千年等一回的歌声在月色里来回飘荡，家长们就会大喊别把毛毯拖地了……男孩子们呢，则在一旁武侠大战，直到大伙儿唱累了喊累了，才在凉席上躺下来，大人们总在旁边闲话家常，说孩子是怎么调皮，孩子们呢此刻却安静的在数天上的北斗星到底是不是七颗。群星在天空闪耀，星星像天然的幕布，我们就在这简陋却无比浪漫的屋顶上，在凉风习习里枕着万家灯火静静入眠。月色带着华美的柔和和清丽，越夜越明。那时候很认真的看过无数次的天空，很认真的对着流星许过愿，星空飘渺，幸福满溢，带着我们夏夜幽蓝的梦。

就在这个五楼的楼顶上，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一直有个“秘密基地”和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大家都发誓要保密一辈子。楼顶东侧当时还有一户人家，我们每次玩捉迷藏的时候从来没看见里面有人，房子一直是空的。这更加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试着去敲门，看看有没有住着老爷爷或者住着什么人。多次无人应答后，大家决定进去看看，或许可以把它作为我们的冒险基地。可是，没有钥匙，唯一去往房间的途径是翻过五楼的铁栏杆，才能进到隔壁的阳台。楼和房间的差距大约相隔半米，我们站在楼上往下看，掉下去真的是万米高楼，粉身碎骨。光是看看就已经摇摇欲坠了。“算了，我们就不去玩了”孩子们尽管横冲直撞，却也有了危险的概念。“是有点危险，不过我觉得我应该可以的”小明哥哥拍了拍胸脯：“我去试试吧！”“别去，别去，五楼哎！”孩子们真的害怕了。“五楼也没关系，我不往下看就可以了。”大家极力阻挠，但是小明哥哥还决意要翻越栏杆。大家都去拉他，他却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你们放心我一定可以的。相信我。”

小明哥哥真的是有惊人的胆力和魄力，他决定的事情就不再被其他人动摇。他真的从铁栏上把腿跨了出去！在百米高空之中！大家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他一步一步，稳住了铁栏……再用力一跨……所有人都吓到捂住了眼睛。小明哥哥翻过去了，他长喘一口气，他真的翻过去了，他站在阳台对我们招手：“喂，你们睁开眼睛吧，我过来了，快来到门口，来看看我们的秘密基地。”没有再比那一刻更值得更激动和欢欣的了。我们最庆幸的不是可以进入“秘密基地”，而是小明哥哥弃自己性命于不顾，总算万幸安全的和我们在一起了。大家说好了要保密一辈子。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后来又提起这件事，问小明哥哥当时怕吗？小明哥哥说他当时其实也没想那么多，觉得面前的那个门，进去了就是我们的天下了，所以一定要跨越它。我们在里面还找到了门钥匙，虽然门里面自然没有宝藏，但在我们的心里小明哥哥就是这样一个无所畏惧，“英雄”的和如宝藏般的存在着人物。

后来我三年级，最开心的娱乐项目中又多了一项学校看电影。那时候我总想要点零花钱自由支配下，爸爸却说小孩子要什么零花钱，于是我就站在门口耍赖，“我要吃瓜子，我就要吃瓜子，爸爸你不给钱，你是小气鬼。”说到爸爸不理我走了为止。小明哥哥刚巧上楼，看见爸爸走了，我觉得难为情也闷闷不乐的走了。刚绕过一圈走到楼的正前面，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我：君君，君君……声音好熟悉，原来声音是从楼上传出，小明哥哥在楼上伸出头来，对我挥手示意“快看这里！”接着竟然有根绳子从楼上拉了下来，“快接住绳子……”一根长长的尼龙线从楼上垂直而下，我疑惑的接过绳子，绳上竟然是些零花钱栓在了硬质壳上。打开零花钱，里面还有张纸条：哥哥请你吃瓜子，要开心的看电影哦。我抬头看了看小明哥哥，他还在冲着我微笑，看着长长的线，那一刻我的内心感受着澄澈而又明亮的温暖，虽然时间是最厉害的杀手，我却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样一个瞬间，那样让人感觉幸福和温暖的小明哥哥。

甚至感觉是比爸爸妈妈还要疼爱自己的小哥哥。当街头街尾都流行穿公主裙的时候，大院里的女孩都穿上了公主裙，感觉自己似乎穿上了裙子才是个真正的小公主。刚巧舅舅去香港出差，给我带回来一条精美的公主裙和迪士尼手表，在裙子映衬的下人也格外白皙甜美，珊珊说：“哪买的呀，真漂亮，我也要叫我爸爸妈妈买。”她羡慕的说道。“切，公主才不穿你这种裙子呢，公主只有一种裙子，就是我身上穿的这种。”玲玲拎了拎她裙摆点缀的“珠宝”，又转了一圈给我们看，小伙伴们哑然失笑。“小明哥哥，你评评理嘛？！到底谁穿的才是公主穿的裙子嘛？！”玲玲起撒起娇来，“哦，你的裙子嘛是绿色的，就像小青喽，君君白色的裙子和白娘子的很像。”小明哥哥边说边对我眨了眨眼睛，“什么嘛，胡说八道，哼！”玲玲显然气坏了。大家又继续笑作一团。我也笑了，看着小明哥哥，心里感觉甜甜的。

“公主裙”插曲过去不久后一天，珊珊和玲玲把我们叫到一起，“女孩子中午开会了。”“什么事啊？”大家好奇的问。“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大家的秘密。”“秘密？！”“对啊，就是讨论你们喜欢谁？不说不给走哦。”珊珊很兴奋，玲玲却似乎紧张的走来走去，“那么谁先说？！”玲玲看着我说，大家也都看着我说，“君君你先说。”“我……我说啥呀。”“说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的看向我，像是要看穿我整个人的思想。“我，我，我喜欢我弟弟。”我只好慌乱的回答。“不准回答自己家的人，只准说我们院里的人。”大家围着我，我感觉自己手心和头顶一直在冒汗：“我，我……我没有。”“哼，胆小鬼，我喜欢宁明，怎么样，不像你敢做不敢当。”珊珊看着我，挑衅的说道。“不用问了，她肯定喜欢宁明。”“对啊，对啊，宁明对她也特别好呢？！”玲玲也插嘴说道。她们一起指向我，“你们别冤枉好人”我气急败坏的说着，说完就心虚的逃开了。

想起那个下午，直觉自己有些害怕，又隐约有些长大。很懵懂，却也懂得要守住自己的秘密，美好又甜蜜的属于一个人的小秘密。

时光飞快，那个暑假后马上就升五年级了，小明哥哥也已经六年级了。家长也早早进入了备战状态。后来我们再去找小明哥哥，都会看见阿姨在旁边督促他，小明哥哥也比以前更加用功，看见我们就会眨眨眼睛，我们刚觉得有希望可以一起玩，阿姨就会说：“你们自己玩吧，小明要中考了。”她的态度有些严肃，家长们都是望子成龙的吧，我们也慢慢懂得童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的去河边玩耍了。

直到后来的记忆中有那么一次，小明哥哥来家里借东西，我们在阳台上看着星星，天空还是那么深邃和诗意。小明哥哥问我：“你长大了想做什么样的人啊？！”“我长大了，我也不知道，大概想做个逍遥派吧，不过我要把你写进书里去。”我笑道，“你呢，小明哥哥。”“哈哈，君君妹妹是个梦想家呢，好期待啊，我梦想一直是做个飞行员，在蓝天白云里穿梭飞翔，到时候你抬头看看蓝天，说不定可以看见我哦。”他看着外面，神情还是如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坚毅。

再后来，在时光的齿轮里，小明哥哥一步步实现着自己的梦想。他考上了重点中学，高中，大学……过上了自己想要的人生，他的人生一直奋勇向前，从没有退缩。只不过他还跟小时候一样，每次回来都给我们带好吃的，还有我最爱吃的瓜子。

曾经的河边早已改造，紫薇花和合欢花已不见踪迹，狗尾巴草却依旧旺盛。夏天最热的时候，它们依然在热浪中轻轻的摇动着。偶尔会有蛐蛐儿或者蝈蝈在里面不知疲倦的叫着，依稀想起童年的很多回忆。随着城市的变迁，旧的楼房也越来越无法安放，院子也还是拆了，小伙伴们陆陆续续的搬走了。听父辈们说五楼东侧我们的秘密基地里现在住了个黄鼠狼，不能随意进去打扰。我悄悄走近过屋外，房屋的楼顶早已支离破碎，房间的外面墙面已斑驳，看着楼顶的高楼大厦，还是很惊叹小明哥哥当时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翻楼给我们打开秘密基地。房屋外面不知何时我随手画在墙边的画竟然还在，那是年少的我们，无数次的躺在凉席上一起数星星。

抬起头来，夜色依旧如水，星星无比闪亮；有飞机经过，不知道那里飞行的是不是我们的小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