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长椅上,透过曲径两旁高大的树的叶缝儿向上望去,蜷成一团团的黑云正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一场预谋已久的倾盆大雨即将来临。
黑云之下,碧翠碧翠的树叶像凝立在空中似的没有一点儿响动,只有那多嘴饶舌、不知疲倦的麻雀在枝头和草间跳来跳去,使这本就沉闷的氛围增添了许多不悦的情绪。小径旁,一把年久失修的、残破不堪的木制长椅上,散落着因衰老而不得不离开树的怀抱的枯叶,静默地躺着,像一幅浑然天成的秋画,美不胜收啊。
斜靠在椅边的拄杖,紧挨着它的主人。他身子轻轻向后仰着,靠着椅背,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本黑色封皮、厚大的笔记本。他对它总是专注着,坐在长椅上,用那双枯柴般的、迟钝的大手在书页上摩挲着,他那样心无旁骛,小径上人来人往,不时有牵着孩子经过的年轻夫妇,穿着运动服的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欢笑着跑过,背影佝偻的老头老太太牵着花猫小狗溜着弯儿过去了,他似没看见似的,仍然只顾紧锁眉头,低头直盯着他的“珍宝”。偶尔,一片枯叶悠悠地飘然而下,落在他正翻看着的书页,他也不恼,轻轻地,仍用那只枯柴似的手,拾起叶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椅子的另一侧,不再理会它,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书扉。小曲径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或许也不曾留意到他,人们通常不会对无关于己的人或事表现出何等关注,特别是那些平凡而不起眼的,即使在热闹的氛围中也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的,像他一样的人们。
他的外形与衣着打扮很是寻常,虽然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有点格格不入。米白色的衬衫褂子,内里搭着一件被洗得惨白的蓝色背心,一件灰色西装裤,脚上还蹬着一双看着不怎么新的绿色解放鞋。小径上依然不时传来脚步声,渐进而后又渐远,他还坐在那儿,仿佛早已习惯了独自在热闹中享受静谧了。黑云在天上翻涌着,风也不安地躁动起来,先前静静地挂在枝头的翠绿的叶子,也开始随着风吹的节奏跳起舞来,不知是天气的阴闷使他沉闷,还是叶的聒噪使他心烦,他稍微抬了抬头,那双深邃的、疲倦的双眼透过叶缝儿定定地看着密集的黑云,若有所思似的,而后又低下头,看着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他坐着,眼盯着它,一动不动的,像一座雕像。
风愈来愈烈了,小径上又人来人往,游玩的人们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零零散散地赶着往家走,小路上又响起了碎碎落落的脚步声,地上铺着的枯叶被风无情地卷起,飘向远方了。天气阴沉沉的,黑云压得更低了,像一朵巨大的黑色棉花糖正往下垂似的,麻雀不再吱声,不知道躲哪去了。豆大的雨珠一粒一粒地往下落,滴在枝头的绿叶上,压垂了叶端,顺着叶尖坠下,重重地摔到他的额上,溜过鼻尖,蹦到唇边,然后顺着嘴角游到下巴,倔强地垂了一会儿,然后垂直打在他那双枯柴般的手背上,透过指缝浸到笔记本的扉页,晕开一个小小圈。旁边小路上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雨中,人们狼狈地往家赶回去。
风更猛了,豆大的雨不再一滴一滴地落下,而是成串儿随风斜飘着往下坠。挂在枝头的暮年树叶,哪禁得住风雨飘摇的洗礼,不得已狂舞着离开树的怀抱。他仍是坐着,稍稍抬了抬头,他那双黑洞般深邃的双眼努力地睁大着,似乎要努力看一眼这晃荡的世界,然而,眼前只是一片迷茫,风雨拍打的刺痛感使他渐渐失去了意识,看着着这晃荡的天地,他竟不知是他的眼在晃,还是那天地在晃。那树梢,那匆匆路过的行人,还有那伴着狂风而来的急湍湍的雨,他的眼睛渐渐的,渐渐的模糊了,被雨水浸润过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也没有说出口。躺在他腿上的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扉页早已被水浸透,粘连在一起,他仍如守护珍宝似的捧着它。散开的扉页上,贴着一张张剪纸,一张张照片,发黄的黑白记忆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点一点变得湿润、脆弱,他的手仍铺在上面,仰着头,微微闭上了眼,任雨水狂乱拍打。
明天,太阳悄悄地在树梢间露了脸,那张破旧的长椅仍孤零零地呆在那儿,小路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只是,不再有看热闹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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