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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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到了下班点，对门贝贝店的王姐和红红都回家了，他们店装了监控从不关门。早上上班不用开门晚了也从容淡定，下班铃响关电走人，毫不拖沓。

丽华一直很羡慕他们，有时来晚两分钟，得先打开三把锁。每当迎宾铃一响管理人员就吹着哨子从漆巷子巷口挨过查岗谁家没站在门口迎宾，急得丽华更打不开锁，每每此时老板娘提着早晨为她夫妻俩备好的午餐踩着点到，一边帮着开门一边训着丽华，后面补一句明天不许迟到。丽华越发羡慕贝贝店，若不开门她早就站在门口了，有时王姐他们晚来，还比她先准备完毕。丽华正要收拾店面走人，一位穿着工服样的中年男子进店，不象往常顾客看着花花绿绿的漆走过去，而是来到丽华面前，简单扼要，要性价比好的漆。YQ第三年了，老百姓实在抗不住，今年顾客比去年又少了一半，今天虽然周六（目前就周末有顾客，尤其周六更多点），她今天没开一单，下班前开一单有望。丽华心喜，引顾客向五合一，生态两款漆走过去。

“您看看，这两款性价比不错。相比店里的基础款净界，五合一是第三代产品，耐水防潮，附着力、延展性、硬度和美观都极大提高，而生态在五合一基础上改进，亚光产品手感好视觉效果也好。”

请跟我来，丽华一边说一边引顾客到一面墙面前，顾客看了会，又触摸了下果真如丽华说的一样。顾客是行家，感觉丽华言简意赅也没夸大其词。

他确实是来采购的，马上就用，刷他西城承包的一处别墅，用漆15套左右。天晚了，还要与房主再确定颜色，于是掏出手机要加丽华的微信第二天上午过来。本来在另一边对帐本的牛姐（即丽华所在芬芳店老板娘，芬芳店是夫妻店）刷地站起来，冲到顾客面前，把丽华挡在身后举着自己的手机说“你扫我，我是老板”。顾客愣了一下，接着加了牛姐后离开。

牛姐的神操作，丽华愣了。牛姐开口了：“之前也有一个工长来过（今天的顾客就是牛姐所说的工长），你接洽的，至今没下单（没下单正常，人家就是瞧瞧市场，或者明年才用到），不能再让你接工长的单。”如果接一个工长的单，可能抵过4至5 位常规顾客，丽华心里知晓牛姐就是不让她接大单，大单机会牛姐和男老板接，她只把小单顾客全接进来，这样牛姐付她的提成少，店里收入却不被漆巷子里的竟争店抢走。牛姐的算盘打的精。别的店，老板要么把顾客给店员，要么与店员五五分成。唯牛姐，自己下的订单自己提。目前行情除了周末店里可能一时顾客集中来，男、女老板都照顾不过来，丽华能接到一、两单。平日里，她在门口把顾客吆喝进来，牛姐咂摸一下小单又讲价就让丽华接到底，有可能出大单了，牛姐会来句“你去洗手间洗洗调色抹布，完事提桶水回来浇花。”，有时也会说老板马上回来（她老公）你去帮忙热下饭。甚至会用到去哪里取个色板或还个色板的借口支开丽华。开始丽华也觉察不到，实在想不到：牛姐，一个老板会跟一个雇来的店员抢业务。业务底薪低不说，提成也就销售额的2个点。牛姐心里明白，丽华二单也就把她一月的薪水挣回来了，接下来至少3周的时间都在为她赚钱。可牛姐还嫌不够。

同时牛姐实实在在看到了丽华为她家的店创造的收入，跟老公商量后决定再招一人。新来店员每次都由丽华带，前一位做二天牛姐就退了人家，不想白付第三天工资。后一位做了一天，牛姐说这人熟手还在同行另一家店做过，看好她，结果快下班时新店员跟丽华说牛姐说话她有时没听明白。牛姐讲的是家乡话，文化程度不高，来北京约三十年了还不会说普通话。丽华告诉她没明白就再请牛姐说一遍多听几遍就明白了。新店员也认同。牛姐在旁边听到这个对话，竟然因此恼怒当天跟新店员结了帐让新店员别来了。

再也没找到合适人选，2个月过去了，丽华正迎宾时，来了位身着商务套裙高跟鞋画了妆容的年轻女孩，一看就很有专业销售气势。站在芬芳店旁边看着，丽华以为是客人，正待迎宾结束接待，女孩朝坐在老板桌后的牛姐走过去，牛姐满脸堆笑招呼女孩坐下。这就是丽华见到的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新店员。可惜这位新店员做满一周后，没成为老板的店员倒成了丽华的朋友，她们相互加了微信，她叫甄月。老板对她可谓百分百满意。她不吃午餐，即她整天没一分钟浪费；早上到店比规定时间还早。这两点已让牛姐满意之极，更何况她有店面销售经验。所以这次牛姐亲自调教甄月。不过甄月问丽华产品成本价与销售到底咋定？丽华把牛姐当初给她的价格拿出来，甄月说牛姐让她参照价签打折。丽华只好说那就听牛姐的。

说实在的，说起价格，丽华也头痛。产品价格时时都在变，同一款产品同个时间对不同人报价也不同。明明报价遵循了牛姐要求，可牛价每次都对她的合同长吁短叹说没挣钱。但丽华观察牛姐自己签的合同，即便同一个产品，价格有时确实高的她不敢相信，有时不仅卖的比她还低，甚至低过了牛姐说的成本价。问起牛姐，牛姐矮丽华一头，扬起她那小脑袋，翻丽华一个白眼道：“人家不讲价，说明不了解行情，那就高卖；人家砍到底说明比过好些店了，低价也卖不能让客户跑去别家。”丽华不懂这神逻辑。

果不其然，第二天来一对小夫妻，老婆拿出订单要退订金，老公说他们去买别的材料意外发现同款漆别家卖价为他们省2千多。妻子坦白他们是不懂行情，信任这个品牌才来，没想到被如此对待，虽很气愤，夫妻二人确实好涵养没吵闹，本来无条件也可退订金。这正是牛姐签的订单。

丽华的回答，令甄月很头痛售价如何给折扣。价签上的价，都是天价，实际售价，至少降半。牛姐只说灵活应对。

牛姐亲带甄月，打算委以店长的职位。出乎意料的是，甄月休假一天后上班，瞅了个空闲告知牛姐，这是她最后一天上班。牛姐问为啥？甄月答上班一周，洽谈的顾客不少，可是她只加到一个顾客的微信，余下的都被牛姐加去。这是一份她看不到前景的工作，提前结束更好。

牛姐惊呆了，只有她炒店员的份，何时轮到店员炒她了。不过在丽华来前，她亲妹一直做到回老家，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后来偶来一人，三两天就走了。丽华做了好几个月，这是元旦翻日历-头一回。丽华是个大学生（虽然牛姐没要求学历），牛姐咋说丽华咋做，这让牛姐认识到老板至上，在她的店里她是国王，代表绝对正确，跟素质和学历无关。今天有人敢跟她说不，她虽然呆愣了几秒，想到甄月虽只来了一周，毕竟给她带进不少顾客，她不亏。想到钱牛钱心里乐开花，所以不计较有人对她的“绝对正确”化身质疑，支付了甄月工资。

甄月离开后，牛姐再也不招店员，她受到极大的打击，竟有人质疑她，她一时还想不明白。反正丽华顶着，从此让丽华一人当二人使。虽然丽华来时没有店员工作经验但上手比有经验的人还快。美中不足的是她吃午餐，有时到的比她这个老板还晚，哪怕一分钟呢。不过牛姐想到丽华的创收就忍了她这些不足。甄月的走让丽华明白了牛姐是一个会抢店员业务的老板，虽然身份是老板其实格局还是小心眼店员。以前牛姐说她签几单就几单她真没想到牛姐会少算，事实真打脸，牛姐不单抢业务，连丽华达成的业务也会不算业绩不给提成。核对出来，牛姐就说搞错。

她之所以没敢跟甄月一样硬气，一是不了解这个从没踏入的市场到底什么行情，她打个短工，还兼顾自己公司的事。牛姐不知丽华为何就看中了她的店，任劳任怨也由她唠叨。开始她也不敢肆意妄为后来见丽华从不生气更不质疑，越发突破为人的底线，或者她眼里除了钱就没底线。

这次丽华没忍，之前她每次遇到牛姐所行所言难以接受时，就内观自己改正自己。学习孔子见贤思齐见不贤则内自省，不想怨恨只想感恩，感谢牛姐这个店在YQ这个特殊时期提供了工作机会给她，也为她解了燃眉之急。当YQ离去时也是她离去时，说声感谢道个别，两不相欠两不相见。今晚，丽华终于气愤之极，不作内观了。就象有人在她的身体里助了力，她都没明白自己怎么就发声了，比甄月更激烈，直言，“牛姐，今天十月最后一日，请结帐我走人，所有的提成必须算清。”牛姐开始想用拖拉糊弄过去，没料到丽华是认真的。牛姐使出杀手锏---我上周把2000块YQ补贴转给你你现在就走人说的过去吗？这次轮到丽华呆了。她万没想到牛姐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她只好回应，“这2000补贴是保险公司2个月前就发给我而您却以您妹的名义冒领了，补贴发放部门郑重告知您必须发给我，怎么成了您给我的钱？牛姐自知理亏磨蹭2小时终于给丽华结清，末了还来句“谢谢你来我店里打工”。

穿过日日行走不会再来的漆巷子，丽华心里翻起了告别二字。记起牛姐也有不计较时，她刚上班时家里事特别多，前面4个月每月都会告一天假，总计4天，牛姐没扣工资，等同她每月多休一天假。漆巷子是一条三米宽的通道，两边都是漆店，这个名是丽华取的。她在注册自己公司之前，也在外资、港资、台资、民营的企业工作过，论欺负人的恐怕只有这个体商户的店面。她早上8：00离家，晚上8：00未必到家，逢周末晚上9：00到家。一月4天休息，周末不准请假不论多大的事。简直没有人身自由。店里也不给员工买任何社保，即便没有午餐提供，出去吃午餐老板还限制用餐时间。要是没来工作之前，丽华想想这样的工作时间与工作环境都害怕，如今她居然在这样的店里拿着低保一样的工资工作了5个月。

出了芬芳店，斜对门贝贝店的王姐鲜活的样子跃出，虽年近花甲，一张喜庆的柿饼脸，仍白里透红。扎一个马尾，黑衣白裤。她开始对丽华极不友善，丽华一直热情不减与他们打招呼直到有一天，漆巷子的茶时光（丽华取的名）---芬芳店的丽华、贝贝店王姐与红红、图娜店的小雅、乐土店和利国店分别都有代表参加，聚在图娜店门前的巷子处你一言我一语欢乐无穷。王姐终于向丽华道歉说以前把她当作牛姐的亲戚了。红红接着说以前牛姐实在过分跟王姐干了一架，一个老板跟对门店的店员干架。这格局只有牛姐能做。因为啥？因为王姐对走过漆巷子的顾客说“欢迎参观贝贝店。”牛姐认为顾客是来参观芬芳店的，贝贝店与芬芳店门面大半重合，顾客去哪家都有可能。二人到了你揪我头我抓你发的程度，个头虽然差不多，但王姐粗壮，牛姐瘦小不输气势，所以二人不分上下，打到最后漆巷子各店的顾客店员店主都站满漆巷子观战。丽华明白为何牛姐从不跟对面店人打招呼，还以为是远交近攻的战略，原为如此。王姐其实是个热心人，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当然人若犯我虽远必诛。自打那后，王姐对丽华温声笑语常打招呼。

逐渐前行，是图娜店，小雅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众多店里她到的早走的晚。丽华曾笑着打趣她以店为家，小雅说店里有监控，他们店员都得到店打卡否则扣钱。他们老板充分发挥了网络功能，人很少露面，但对店里的了解就如亲在现场。这三家店都是洋货，接着是乐土店，算假洋鬼子。离巷口最近的是利国店，土生土长的国货，销量目前比不上假洋鬼子，更比不上洋货。未来的路很长，意味着提升空间很大。丽华想着想着，就要走出漆巷子。

站在巷口，回望一眼，寂静无声的漆巷子仿佛回到了当初她来寻工的那一天。热心的柳大姐，买建材时结识的耿直云妹的熟人，一位东北大姐，在南市建材村工作了二十年，决定工作到退休然后领着养老金回老家安享晚年。她在前带路，丽华紧跟在后，一楼到三楼，南门到北门，那天正好周末，也是YQ全城解封后第一天。进了漆巷子，家家店里人声鼎沸生意兴隆，经过了全部漆店才是排在最尾的芬芳店。神奇的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牛姐人坐在桌前魂好像神游天外，随着柳大姐一声响亮的招呼，牛姐立即让座，听说来应聘立刻喜上楣梢，现今想来当时的牛姐是她见过最友善的一面。常规的面试过后，柳大姐要回店里了，今天顾客多不敢久留。丽华跟牛姐约定周四上班，对店里产品面试时就已熟悉准备与柳大姐一起撤。不料牛姐开口，”丽华没卖过漆，先留下来熟悉下卖漆的流程。丽华便留下，结果一留下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天黑，不计工时。不过当天与牛姐聊的顺畅。一来正需要人就来了人牛姐心里畅快，白白有人给她打半天工她怎不开心呢。二来，丽华熟悉产品之快，了解销售之透彻都出乎牛姐意料（她不知道丽华一直就是销售，曾经是销冠），牛姐今天上午没有顾客，下午已陆续有人。她的心情还是好。这第一面，第一天的相谈，丽华得到一份工作，出师大捷忽略了白白付出的一个下午。心里对牛姐充满了感激，她知道柳大姐云妹是她得到工作的前提。现在回想那个下午满是开心与感激。而此时却有点偏离初心，多了些委曲和气愤。

丽华开始内观。她想起了自己曾经作为项目经理时，对下属能力也有不信任；自己曾经与同事一起出差海外时，因不相信同事还当面斥责。一个又一个场景回放，丽华终于开始感谢牛姐，正是见牛姐之不贤才内自省，从而改善。于是深深望了一眼末尾的芬芳店。

牛姐刚锁完门，正待离去，遥遥相对，丽华挥了挥手。手机此时响起来，是一客户也是朋友，请她设计明年第一季度的迪拜展位装潢。丽华明了，是离开漆巷子的时候，没有早也没有晚，正好。

深秋入夜，外面闪着几盏不亮的路灯，寒气渐。丽华的心，渐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