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架势绝不是我所习惯的，我那奔放如野马的专注力从来都很难被约束。
我走进一家甜品店，背包里是簇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精挑细选的笔，滑溜，确保我的思绪绝不受笔和手的拖累。甜品店的光线奇怪，明亮淡薄，到处亮亮的，像被抛光过的金属，人和物件在金属一样的光线里，像被蒙上金箔纸，表情和皮肤的质地都虚假起来。他们的动作也因此古怪，我以为自己走进荒凉大漠无人打扰的金字塔底世界，古墓里的人物在他们的世界里谈笑、品尝，对我这个异类并无兴趣。
我在抛光的金属里坐下，仿佛坐在虚空里，但手机还是真实地被摸了出来，扫码也的确能让我心仪的食物出现在桌面上。甜品店里甜蜜蜜的，人、食物、气味，乃至背景音乐，实至名归。但谈话并不都甜蜜，背后有个男人在谆谆教导：“你毕竟还在读大一，学业是最重要的……你想过今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吗……你为自己做过职业生涯规划吗？” 一个穿红格子衬衫的男人背影总是从我的背后走向柜台，先是要椰浆，服务员拒绝了，义正严辞：“如果每个客人都……” 我就知道结果，很多事都是这样，下文不全的时候你就知道结果。红格子后来又走向柜台点餐，服务员说扫码就能点，红格子嘟囔“那在这里点也可以”，并终于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商量片刻，从座位上喊着点了一个，声音里就带着两次被拒的不快了。
这一带紧邻大学，谆谆教导的男人还在说话，痛心疾首语重心长，要给初出茅庐的青年带路，嘴巴显然是腾不出空来吃东西的。我的桃胶来了，热乎乎甜蜜蜜，浇上鲜奶，啜上一口，什么也比不上此刻齿颊留香，谈那正经话的，何不去更正经的地方，这荒漠金字塔的地底世界，就让它纸醉金迷，海市蜃楼。
这么想着，我包里簇新的本子要拿出来就有点打脸了，虽然我戴着金丝边眼镜，煞有其事，嘴巴抿得黏在了一起，矜持，坚硬，刻板，防御，宛然一具木乃伊，难怪会被这抛光的金色世界所吸引，可还是得拿出来，因为我来是为了在本子上填满一些字，它们会是什么未可知，我像膜拜神一样膜拜它们，像渴望情人一样渴望它们，它们的诞生将宣告我存在的意义，我在黎明前的漆黑世界里想象它们成为我肉身消散后的痕迹，供后世嚼牙花子。嚼牙花子也好，否则将在宇宙间随风飘散，天亮的时候我就清醒了，知道这痕迹的微不足道，知道这宣告的可笑。
右手拿笔的姿势倒还自如，落在纸上的字不和谐得像跛行的双腿，打着架，时而扭成一团，我的心非常忙碌，因为左边有桃胶的热气香甜，后边有诲人不倦者滔滔不绝，再远一点的那桌刚冲进来一男一女，女的一身白西装，黑发，化很凶狠的妆，黑的极黑，红的极红，口舌极利落，音调高，音质脆，吐出的句子跟抛光的金属碰撞出一片叮叮咚咚，大珠小珠落玉盘，盘是不是玉质不知道，珠是如假包换的钢珠弹子。
钢珠弹子说：“你放心我求生欲很强的。” 她对面的黑西装男人赶忙迎合：“是的是的。” 钢珠弹子又说：“我2016年……后来……紧接着……一年以后……关键是那都不是我自己的钱，是我贷款来的。” 黑西装说：“你太厉害了，也不害怕。” 钢珠弹子：“我们xx省女孩子出了名的有能力，全国各地的女孩子就我们家庭地位是最高的……” 钢珠弹子得了个会捧哏的好听众，谈兴渐浓，嗓门渐高，忽地又哑一会儿，是往嘴里塞一口吃的，待咽毕，钢珠弹子又叮叮当当，在虚空的金属质地的空气里碰响一片。
这虚幻让人头晕目眩，我的笔在纸上歪斜不成文，我的头脑干涩，感觉不到思维的河流，更无法触及灵动的浪花，我感知的触角枯萎，我的皮肉被挤干水分，我坐在桌前斟酌吃喝，扶额沉思，奋笔疾书，专心致志，但我知道自己正挂在檐下，或岩壁上，或某个山洞里，或一棵伟岸的树的枝头——这是最理想的，风干。这枯竭是从里到外的，没有神灵就无以复活。
柜台里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穿好围裙，戴好口罩，把掉落额前的碎发用一片亮闪闪的方块布贴到头顶，把额头整个露出来，CPU将要开始高速工作，必须提前做好散热准备，跟应付了两次红格子男有没有关系？但我深知这是风干我所以为的，姑娘隔着柜台阅人无数，红格子男的挑衅怕是扰动不了她半分。我背后的谆谆教诲还在进行，他的嘴兼顾吃、说，分毫不差，效率极高，我打定主意走时要好好看看这位。有风从不知什么地方隔一会来一阵，规律得就知道不是自然风，把我吹得如此枯索，笔下的场景也式微了，毫无疑问是一条细细的蛇尾，看看时间，不过40分钟，相较于我进来时坐够3小时的豪情，短得可笑，风干我，挂功尚可，坐功堪忧。
心思已乱，胃口大开，且再来一份咖喱鱼蛋，想起菜干龙骨汤，一捆菜干，两件龙骨，飞水去沫，加老姜少许，杏仁若干，入瓦煲，一次加足水，大火之后小火慢炖，咕嘟，滴答，像炼金术士的炼金锅，各种元素，加上时间，加上足够的封闭期，加上火候，时辰一到，你看菜干是不是丰润饱满，绵软细致，齿颊留香，菜根香。风干我可有这样的机缘重回丰润饱满？宇宙洪荒，古墓岿然，陷落在金属质地的光里，纷乱不知我是谁。
咖喱鱼丸热辣鲜香，囫囵地放进嘴里细嚼，咖喱鱼丸犹如零点钟声，“叮”地一响，南瓜马车不见了，缥缈心思不见了。也好也好，若不是窗外树影婆娑，若不是舌尖咖喱浓郁……
走出去的时候果然留意谆谆教诲，可惜只见其侧影，黑衣，寸头，身子塞满不大的椅子，然不油腻，跟红格子并排坐，对面的两个女生倒看清楚了，眼神稚嫩，并不痴迷，面无表情地听。钢珠弹子不知几时偃旗息鼓，跟黑西装专心对付眼前的甜品锅子，间隙偏头刷手机，一侧的头发披散下来，眉眼低下去，右手里的小勺半含在齿间，竟有一丝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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