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

那天晚上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他很晚回来。我依稀听到悉悉索索的脱衣服的声音，脚步声，之后再
次陷入梦中。听到有人叫我，可是无法挣开眼睛。管他呢，我要睡了。

凌晨大约三点多的时候，我被奇怪的声音惊醒。立刻坐起身，开了我屋里的灯，还没到门口，就闻到一股血臭味。他就穿着一个裤衩躺在床和桌子的狭小过道里，额头上、脸上满是血污。更加浓重的血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我借着我屋子的灯光，看清楚了他脸上的三道血痕，他身下也满是血。他的头对着我，我居高临下看着身下这具躯体，面露痛苦之色。

我就站在门旁边，看了大约六秒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知道他满身是血地躺在过道里，电扇从桌上掉在地上，想必就是这个声音将我惊醒。屋外的天空是藏青色的，有微光升起，四下无声，偶尔会有人的嬉笑声传来。没有星星。屋子里并无其他异样。他住的外屋此时像是被一层血臭味包裹在一起，我睡眼惺忪看到他不说话。

这是死亡的味道么？

六秒钟过后，我瞬间醒来。迅速打开灯，我使劲摇晃他，喊他的名字。很快，他终于醒来。我跳动不安的心终于落地。他坐起身，我看到他下身坐起的地面上有颜色更深的血污。他迷茫地抓自己的头，还问我发生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么？”
他坐在地上，一脸困倦，神情委顿，对我在旁边问他问题感到十分不耐烦。
“我起身想关风扇，没想到摔倒了。”
我立刻要给120打电话，他竟说不需要，几次之后我不顾他的反对，叫来救护车。我接通医院的电话，一个护士拿的话筒。我感觉到自己说话有点抖，生平第一次给120打电话。护士问清楚地址，说半小时之后到。等待的时间里，我和他聊天，不敢去扶他起身，一直跟他说话，要确保他不会昏迷过去。救护人员来到房间，用轮椅抬他下去。我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地面，又看了看四周，一切并无不同，除了这满地的血污和血臭味。下楼去车上，此时天已开始亮，天空是一种宁静的深蓝，便利店的老板和顾客好奇打量着我们。

“你知道么，我们上班真是累。”他跟我抱怨。
他约我逛街。我早已搬离之前的地方，这次他主动约我为的是陪他买衣服，他整天除了工作就是上网，不打游戏，只是看电视剧，篮球比赛，几乎没有朋友。距离他上次住院已经过去半年了。枯燥的逛街终于完了，我提议去江边走走。十一月的阳光恰到好处，铺陈在江面的光线像星星，打在身上让人温暖安心。
“先晒晒太阳先，别去想太多。”
“可我真的很累，怎么办？”
“也许你只是想恋爱，对了，去找个女生恋爱吧！”我取笑他，只是为了缓解一下他的紧张。他从我们来到江边时，就开始问我接下来要去干什么。
“你这么累，既然不开心，那就辞了吧”
“辞了就没钱花。”
“大可以去找其他的工作啊，没有谁说一定要做这件事不可的。”
他摇头不语，表示不可能。他突兀地问我人生的意义，我反问他。他不知道。
“意义就是好好活着。”
“不是。”
他一直坚持不是，可是说不出所以然。他信奉上帝，我说上帝告诉你爱是人生的意义，既然你信他，何不以爱作为人生的目标，这样生活应该不会太无趣。他从毕业开始就做本专业的工作，八小时工作制，只是需要三班倒，工作的内容就是接电话听顾客的机票预订和投诉。他工作认真，偶尔还会得月度优秀员工奖，他把手机照片给我看，我表示高兴，他又表示小事不值得高兴，虽然一脸笑容。
他为何一直坚持这条让他痛苦的道路？
我一直不明白，虽然无法确定自己的道路，可我并没有很痛苦，因为知道正确的道路不好找，也不好走。我尽力走下去，尽量不抱怨。他从住的时候就开始说他的不如意的工作，但是又不离开它，我相信他应该有某种热情，只是这热情似乎难以解释，也许会像一团火，从心里燃烧至外面，将他烧为灰烬。或许，仅仅是大题小做，我想得太多。他整个人像是一团灰色的云，弥漫着一股子旧衣服烧焦的味道。我记得小时候我闻过，那时烧死人衣服的味道。
那天 下午的阳光是入冬以来少有的明媚，只是也掩盖不了他给我的沉重和干涩的冷，我有时看他觉得他如同迟暮的人。
他很着急，我们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他不停地说悲观的话，不断提醒我路边是否太吵。我只是看到静静的江水在阳光下流淌，波光粼粼，榕树叶子也在闪光，路旁行人安静惬意，车如流水马如龙，嘈杂声并不入耳。只是我知道不能久留，他一刻也忍不住了。他一直说很累。在这个城市里两年，竟然不知道这个地方，看不到地铁站，他也会问我要去哪，我让他安静走就好，总会有的。路一直在，看看路边风景一会就到。
在地铁分手的时候，一股压倒般的疲倦汹涌而来，我浑身乏力。
曾经我也是，现在也是，一直在寻找，如何生活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是一生的事情，直到死亡。道路一直延伸，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不过是路，走下去就好，不愿意走一条路就换一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一条路上将自己逼至绝境依然不肯离开。那不是勇敢走下去，而是害怕失去和面对。他所信的上帝，一直在用爱的目光抚慰他，可是我相信他只是听到有人说，从没去真正看那双天国下来的目光。那目光也许就像那和煦的冬日暖光。
我希望有一天，他能记起那条路，然后想着去看看阳光下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