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咸阳有人上言:“臣见到白起,令臣上奏说:‘请让我为国家捍御西部边陲。正月,吐蕃军必大举东下,我当为朝廷击破他们,作为验证。’”既而吐蕃入寇,被边将击败,不能深入。皇上以为信然,想要在京城为白起立庙,并追赠为司徒,李泌说:“臣听说:‘国将兴,听于人。’如今将帅立功而陛下褒赏白起,臣恐怕边臣都要离心解体了!如果立庙于京城,大肆祈祷,流闻四方,将助长全国巫风。如今杜邮有白起旧祠,请敕令府县修葺,则不至于惊人耳目。况且白起不过是列国之将,追赠为三公太重,请赠为兵部尚书就可以了。”皇上笑道:“卿对白起爱惜官职吗!”回答:“人和神是一样的。陛下如果不爱惜,则神也不引以为荣。”皇上听从。
李泌说,自己年纪衰老(本年六十七岁),独任宰相,精力耗竭,既然不允许他退休,乞请再任命一个宰相。皇上说:“朕深知卿的劳苦,只是没有合适的人。”
皇上从容与李泌论及即位以来宰相,说:“卢杞忠贞清廉,刚强耿直,人人都说卢杞奸邪,朕却不觉得。”李泌说:“人人都说卢杞奸邪,而唯独陛下不觉得他奸邪,这就正是卢杞之所以为奸邪。如果陛下察觉,岂有建中之乱(泾原兵变)吗!卢杞以私仇杀杨炎,挤颜真卿于死地,激起李怀光叛变。全靠陛下圣明,把他流放远方,人心喜悦,天也悔祸。不然,乱局怎能消弭!”皇上说:“杨炎把朕当小孩子看,每次论事,朕批准他的意见,他就喜悦,与他辩论,他就怒而辞位,看他的意思,就是觉得朕不配跟他说话吧!所以忍无可忍,并不是由于卢杞的缘故。建中之乱,术士早就指出要修建奉天城池,这是天命,不是卢杞所能导致的!”李泌说:“天命,其他人都可以说,惟独国君和宰相不能说。因为国君和宰相,就是制造天命的人。如果君相也谈天命,则礼、乐、刑、政都无用了。纣王说:‘我生不有命在天!’这就是商朝灭亡的原因!”
皇上曰:“朕喜欢与人讲道理,辨是非。崔祐甫性格偏狭急躁,朕反驳他,应对就语无伦次,朕常知道他的短处而护着他。杨炎论事也有可取之处,但是气色粗傲,反驳他,他就勃然大怒,不再有君臣之礼,所以我每次见到他,就怒火忿发。其他人则不敢再说话。卢杞小心,朕所说的话,言无不从;又没什么学问,不能与朕辩论,所以朕心里的想法经常不能全部阐述出来。”回答:“卢杞言无不从,岂是忠臣吗!陛下说什么他都赞成,正是‘言而莫予违’,孔子所谓‘一言丧邦’的话!”
华杉曰:
一言丧邦,出自《论语》,鲁定公问孔子:“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为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其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鲁定公又问:“还有一句话说一言可以丧邦,有这回事吗?”
孔子答,丧邦,是亡国大祸,当然不至于说错一句话就亡国那么严重,但是,这话也有道理!有君王说:“予无乐乎为君,为其言而莫予违也。”予,是“我”。“我觉得做君主也没什么可快乐的,但有一点是真快乐!就是我的每一句话,都没人敢违背!”君王这样来理解权力的快乐,如果你说得对,利国利民,大家不违背,那是好了。若你说的不对,祸国殃民,大家也照着做,那不就一言丧邦,走向亡国了吗?
“予无乐乎为君,为其言而莫予违也。”这话谁说的?《韩非子》有记载:
晋平公与群臣饮,饮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师旷侍坐于前,援琴撞之。公被衽而避,琴坏于壁。公曰:“太师谁撞?”师旷曰:“今者有小人言侧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师旷曰:“哑!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左右请除之。公曰:“释之,以为寡人戒。”
晋平公与群臣饮酒作乐,师旷在旁边弹琴助兴,晋平公喝多了,酒后吐真言,感叹人生,说:“做君主也没什么可快乐的,但有一点是真快乐!就是我的每一句话,都没人敢违背!”师旷听了,操起琴就向晋平公撞过去。晋平公一提衣襟,慌忙躲开,琴撞在他身后墙壁,撞坏了。晋平公大惊,问:“太师!您撞谁呀?”晋平公被撞了还对师旷这么尊重,一来因为师旷德高望重,二来因为师旷是盲人,他想不到师旷撞的就是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师旷说:“刚才听到一个小子在这儿说混账话,所以撞丫的!”晋平公说:“就是寡人我呀!”师旷说:“是吗?这不是人君该说的话!”左右说师旷无礼,把他拖出去!晋平公说:“放开太师,我要把太师的话,当成对我的告诫。”
做了君主,别说一句话,放个屁都是香的,所谓“洪宣宝屁,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气。”如果醉心于自己的话没人敢违背,则会为谗言谄媚所蔽,祸患已伏,却没人告诉你,自古丧国之祸,都是这么埋下的。天下大虑,在于下情不通,忽于戒备,讨厌忠言逆耳,享受阿谀奉承,听不到自己的过失,最终就铸成大错。
7、
皇上说:“惟独卿则他们三人都不一样。朕说话恰当,卿有喜色;不恰当,常有忧色。虽然不时对朕有逆耳之言,就像刚才说纣王及丧邦之类。但是,朕仔细想来,卿都是就事论事,这样做就国泰民安,那样做就国危家乱,言辞虽然深切,而气色和顺,没有杨炎那样的陵傲。朕往复辩驳,而卿辞理不屈,又没有好胜之心,一直让朕理屈词穷而不能不听从,这让朕暗中庆幸能得到卿这样一位宰相。”李泌说:“陛下用的宰相还有很多,如今都不论,为何?”皇上说:“其他那些人,都算不上什么宰相!所谓宰相,必须能委以政事,如玄宗时代的牛仙客、陈希烈,那还算是宰相吗!肃宗、代宗任用卿,虽无宰相之名,但却是真正的宰相。如果有平章事的官职就是宰相,则王武俊之徒都是宰相了。”
华杉曰:
所谓“君子不辨”,因为辩论很容易起胜心,争胜负,而不再是一起追求真理。德宗说杨炎陵傲皇帝,而李泌没有胜心,对皇帝真正的关心爱护,就是这个意思。
同时,李泌还执守“以道侍君,不可则止”,他并不是什么话都跟德宗说,明摆着皇帝不对的,他知道不能说,或说了没有用,他就不说,等待合适的机会。所以,他始终没有拂皇帝的“逆鳞”,先明哲保身,再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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