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醉中入眠的室毅,做了一个又长又累的梦。
在这场梦里(准确来说是这一套梦里)他回到了以前同时打好几份工的学生时代,只是地点和工作内容全都错乱了。他在寿司店里原本是要负责捏寿司,而梦里的他却在寿司店里检查吊灯;本该在写字楼里检查吊灯的他,却在和同事一起往便当盒里摆放可乐饼和炸虾;而本该在便当工厂里摆放食材的他,却一个人捏着寿司并不停地往便当里码。
他努力想要做好手头的事情,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对他满意——寿司店的顾客和老板也好,在办公楼里一起干活的同事也好,便当工厂里一起工作闲聊的大妈也好,所有人的嘲笑和责骂声像蚂蚁般聚拢到他的脚下,顺着桌子椅子往他的耳朵里爬。
闭上眼,他开始思索自己是如何来到东京的。他想起了父亲以前带他参观工厂里的各种机械,那时父亲轻松地穿越在各个工作间,手脚灵活地操控着它们,熟练到像是可以控制它们的灵魂一样。
那时的他每次仰视父亲,崇拜就会像清凉的泉水般涌入他的身体,通透着他的心灵。
可是后来那种崇拜变得一团模糊且有距离感,变成了他父亲一边呡着酒一边揉着伤臂,嘴里嘟哝着大城市有什么好的酸民模样。而母亲却常常站出来挡在父亲面前口气坚定地跟他说,小毅啊,成为东京人是阶级跃迁的第一步,别跟父亲一样再跟这泥啊土啊的搅在一起了。
他是怀揣着母亲的意志来到东京的。从踏进学校学法律的那一刻起,他就离法典越来越近,离尘土越来越远。他常常观察周围同学和老师的穿着——虽说不上是如何漂亮华贵,但也干净体面到让他有点难以适应,再加上谈吐间透露着的淡定,让他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碰巧闯入这个学校的外人。
工作后接待的客人中,虽也有脾气不好的人存在,但至少穿着得体,不耐烦的时候伸一两个手指,几乎就能解决所有纷争。他每天穿着西服坐在一天被清洁两次的办公室里,耳边充斥着各种法律名词,手里握着各种条款合同。他跟自己的同事一边讨论怎么玩文字游戏,一边思索着如何与客人打交道。玩文字游戏是他的工作,是他讨生活的基本技能,是根植在他思维惯性里的一根巨木。
而有时候,他又会变得像被突然揭掉了鳞甲的穿山甲那样幼稚。比起打印纸的油墨味让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变得廉价或是自己哪里失言惹得客人生气这样那样的事情,他更在乎的是午饭去哪家饭店吃,晚上去哪里嗨这样更实在的事情。
想到这儿,他觉得他努力这么久的结果,也只是随了母亲的心愿而已。刨去工作之后,他还是如此的幼稚而无聊,他在乎的事情还是那么琐碎而可有可无,他完全可以怀揣着父亲的厌恶离开这个鬼地方,继续和家乡的旧房子、老山羊作伴。他按着走过无数次的路线来到了新宿站,可车站里外都阒无一人,检票口犹如一只只巨大的眼睛,他想都没多想就纵身跃入了其中的一只,可是他又从另一个检票口出来了。
他又反复尝试了几次,但都无果。梦终于放过了他,他在疲惫中醒来,惊慌地睁开双眼,撑起身子开始干呕。作罢,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透过百叶窗照入屋内的那束阳光上。今天似乎是个响晴,屋里的粉尘在阳光下暴露无遗,像是在做法事般环绕着那些古朽的家具扭动身躯。他想起静何时常摇着他的胳膊促催他收拾家的模样,他却总是选择性无视,落得静何一人默默地收拾。可就算是这样,静何每次走之前还是会为他做早餐。他望向餐桌,看见餐桌上的餐盘里摆着煎蛋、生菜和被切成小章鱼形状的火腿肠。他这才意识到他实在是睡得太沉了,竟完全没听到静何做早餐时发出的声响。
在床上来回打滚两下后,他终于挣扎着起身去打开冰箱,拿起一盒牛奶朝自己喉咙里灌。可牛奶似乎也无法消去醉意,全身的反应和控制力还是慢一拍。他竭力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可脑门上不知道哪个部位老是和他作对,像是被钻了个洞后插上一支小号般怪叫着。他忍住疼痛继续回忆,脑中开始浮现酒吧里的红蓝闪灯和涌动着的人群,之后便是若木和静何说话的声音,然后是他挥舞到半空的手臂,再后就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环顾四周,看到沙发上放着静何经常穿的卫衣,他这才想起来她应该是去打工当一日游的导游了。
他打开LINE,看见静何发消息说让他把洗好的裤子拿出去晒,昨晚醉酒后应该是沾上了一点呕吐物。整句话没有任何标点,也不知是在耐心提醒还是早已没了脾气。
他打开洗衣机朝里面张望,那条裤子也一脸扭曲地张望着他。呕吐物的酸臭味不仅没消,还跟洗衣液的味道不弃不舍地混合在了一起。
把裤子拿出去晾干,他开始回复静何消息。有时候,他真的不理解她的脾气,明明自己一直在做很过分的事情,对方却从来没生过气。仔细一想,确实没有,一次都没有,就像拳头打到海绵那样。他突然觉得他完全不了解静何,突然觉得那种无原则的包容和原谅比起吵架生气,更有可能堆积成一块陨石,砸到他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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