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在生活里的女人

一个死在生活里的女人

孟思狂/文

01

渐入立秋的时候，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一直奔波于劳忙的工作中，却也日渐的焦虑着，唯恐会落后于其他人，可我又很懒惰，总是想着天上会有一天掉一个馅饼给我。

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中，我终于忍受不了了，于是忽然的想起了远在千里的父母做的菜，任性的抛下一切，仓惶失措的逃回了老家。

村里的人看见我回来，个个都开心极了，脸上洋溢着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我看惯了那些笑里藏刀的模样，很久没有看见这么真挚的笑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笑盈盈的来迎接我，和我说道：“你在外面有出息，村里的人个个都羡慕你呢！”我听着这话，抿了抿嘴，有些苦涩。但依旧还是点了点头，谦虚的应了一声。

回家的途中，我路过了村里那个叫文秀的独居女人的家。看着眼前满目的疮痍，我情不自禁的问道：“文秀阿姨呢？”

母亲看见我这么一问，忽然一愣，然后说道：“她半年前就死了。”

02

我小时候不叫她阿姨的。她让我叫她姐姐。

文秀阿姨漂亮，聪明，能干。男人们想娶回家，女人们羡慕嫉妒。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暖如春的笑容，明晃晃的白牙衬着透着粉黛的脸庞，还有那一双亮如星辰的大眼睛，那个小巧精致的鼻子，每每看见她，我总觉得她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才生的这么好看。

文秀阿姨的父母借了很多钱给她读了书，考了大专。对于那个知识分子缺失的年代来说，是非常令人唏嘘的事情了，更何况她是个女人还长得漂亮。

她出去后会挣很多很钱。村子里都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于是经常往她家里跑，就希望她能透露出什么秘诀给我，让我也和她一样光芒四射。现在想想，那种狗腿的行为，果然是从小培养的。

她很喜欢我，也毫不吝啬的讲了很多关于她的宏图伟志，但过去很多年了，我根本就不记得她当年说了什么。只知道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极度的热情起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斥着全身。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总是认认真真的听她说，但我从来都不懂。

直到我也离开了我的家乡，我才明白那种潜伏在空气中异样的热情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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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后来文秀阿姨就离开了我们那个小小的村子。

我也继续过着我安静又平淡的生活。

她走后的几年里，我仅仅一次从母亲的口中听到她的情况，她自己创了业，有着很好的收入。这从她们家就能够直观的看出来。

她们家矮矮小小的房子，变成了三层的小楼房。她的父母变的趾高气昂的，也再没有看见他们下地干活。倒是成天看见文秀阿姨的母亲老是闲闲的在村子里串门，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文秀阿姨的父亲。

村里的人都很羡慕她们家，母亲也成天和我说着一定要和文秀阿姨一样出人头地。那时候，文秀阿姨是我的目标，是别人家的孩子。

我上了初中后，去了县里读书。每个月就回来三四天左右。初三的时候，我刚好结束了紧张的期末考试，忙不迭的就回了家。

没想到的是，文秀阿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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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文秀阿姨变化非常的大，脸上那种少女的粉黛已经一去不再，眉眼间泛着的是成熟女人的韵味，嘴上是明艳艳的红，我恍惚的觉得，她可真像是电视上的明星，既美艳又动人。她还带回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很矮，沉稳庄重，不苟言笑。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好似及其深邃的一死水。我去看文秀阿姨时，就有些怕他。

文秀阿姨看见我，就从精致的袋子里拿了一个出来递给我说：“我替你买了礼物。你要好好读书。”我强压着内心的欢喜，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听见文秀阿姨介绍那个男人，说那是她的丈夫。

她的脸上是我从未见到过的表情。那种有了归属感的，有了依靠的，安心又羞涩的笑容。我愣了几秒，着实有些不大满意她的丈夫，我觉得配不上她，但看着问文秀阿姨幸福的模样，我也将这些东西给抛到了脑后。

我原以为的是，文秀阿姨这么多年是不会变的。可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路过他们家的时候，总能听见文秀阿姨那尖锐又刺耳的声音，那声音隔着几堵厚厚的墙漫在空气中，张牙舞爪，气势逼人。

我听见了她语气中嫌弃她母亲，以及痛斥她的父亲。我才明白，他父亲染上了赌，成天的泡在赌场里不愿意回来。我还听见了她柔声细语的和她丈夫说着话，那是一种酥软极了的声音。

她变了。

我发现她除了对我一如既往的好以外，对其他人有些淡漠极了的疏离。她有着一种高傲极了的自负，面对这个贫瘠有又狭小的乡村，她是以一种瞧不起的姿态俯视着这些一辈子没有出去过的农民，连养育她的父母也没有逃过。她语气中包含着一种近乎蔑视的讥讽，以及毫无由来的耻辱。可能对我也是这样，只是因为我太喜欢这个女人，所以刻意的将她心中的自己给美化了。

后来她就走了，带着她那个不苟言笑的丈夫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就离开了。

我听父母说过，文秀阿姨给了她父母一笔钱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村里人都说她是个不孝女。她的父母后来相继的都去世了，那个三层的小楼，再也没有打开过。

后来我上了大学，文秀阿姨渐渐的消失在了我生活中，她被掩在了那滚滚的红尘里去了。我原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见到她时，她又一次的毫无预兆的回来了。

05

我听村子里那些流言蜚语说她是那个男人的情妇，后来被正室抓了个正着，于是身败名裂，事业渐渐下滑，赔了很多钱，最后人财两空，就灰溜溜的回来了。

我回去后，远远的看见文秀阿姨家的门虚掩着，我有些吃惊，偷偷的朝里面望了一眼。隐隐约约的看见一个人郁郁的坐着，我没法看得太清，又急匆匆的离去了。

我在老家那段时间，时常听见狗狗凄凌的叫声，又会听见文秀阿姨那怒气冲冲的咒骂声。几天以后，我看见了一个肥胖邋遢的妇人从文秀阿姨的房间出来，正疑惑是谁时，那妇人忽然转头看向了我。

是文秀阿姨。

06

她憔悴极了。脸上像是硬生生的刻出的划痕似的皱纹，每一道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从前那张明亮的大眼睛如今已经深深的陷在了眼窝中，几乎是浑浊不堪。嘴唇干瘪发白，将本就蜡黄极了的脸衬的有些发黑。身材也严重的走了样，足足像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大象似的，看起来既肥胖又迟钝。

我就站在不远处，忽然间就很想躲着她那说不明白的目光，却定定的站着不动，浑身像是绷紧的一根弦。

她朝我走来的时候，我还发现她身后跟着一条狗。毛发稀疏极了，耳朵耸拉着，眼神胆小懦弱，看看它那扁扁的肚皮，好像已经很久没吃饱了。又联想到几日以来的怒骂声和哀嚎声，我更是害怕了起来，但我却没有勇气提腿就跑。

她步子很缓慢，也忽然间变的很温柔。她声音比以前更加温润了，少了那种尖锐的怒骂声后，整个人也软了起来。

“文秀姐姐…”我弱弱的叫了一声。我虽然在写她的时候一直说她是阿姨，但现实中我却从来不会这样叫。

她微微一愣，那张堆满着肉的脸上，升起了暖意。“叫我阿姨。”

这回轮到我发愣了。

我什么也没说，岔开话题问了一个我最想知道的问题。我也没有想到我如此胆小的一个人，居然极其的胆大包天。

“文秀阿姨，你为什么忽然回来了？”

她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身体又微微的颤抖着，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似得，让你有一种无法忍受的情绪在空气中来回的流转着。忽然，文秀阿姨猛然直勾勾的盯着我，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愤怒，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给吓了一跳，心里后悔极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说这个问题。

什么也没发生。

她情绪极度的喜怒无常，最后她淡淡的和我说道：“我不是情妇。只不过是因为我爱的人不爱我了，生意失意，就回来了。”她就简单的一句话，像是在和自己说似的，也不等我回答她就带着自己的狗回去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愤怒是源于何处，后来才明白，她和我说的话，只是在她生命中无谓的挣扎了一下，被误会，被冤枉已变得习以为常，她或许只是想将真相讲出来，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对方信不信。

一个死在生活里的女人

07

她愤怒，她无奈，她悲伤。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在那个房间里喜怒无常，毫无指望的活着，从前那么好的一个人，由于生活给她带来的重压，她终于选择逃避，逃开生活，她选择了回去，却依旧逃不开世俗人对她那嗤之以鼻的眼光。

我也是为了逃避生活的重压才回来的。这几天活在人们羡慕的眼光里的时候，我冷静极了，看着村里那些世事不谙的目光时，我总害怕他们会发现点什么。

我总渴望着被接受被理解以及更好的生活的时候，往往都依靠着自己的方式一眛的去理解其他人，我们活在千篇一律的生活里，却无可奈何。

听母亲说，文秀阿姨死的前几天埋掉了被自己打死的狗。她的死是被邻居发现的，据说是已经很久没听见她家的动静，才过去看了一眼。至于她是怎么活过那段孤独又异常艰难的岁月的，大约是剩下的钱，还有那些轻蔑侮辱的同情心帮助她支撑过去的。

我想，大约她是解脱的。至少在这个世界里，她的死为她带来了一个新的开始。

那栋三层楼的老屋彻底荒废了，那个叫文秀的女人，也曾风光过，也曾骄傲过，也曾低微的爱过一个男人，也曾怒气冲冲的恨着既无情又充满着希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