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蔓

一 • 脉得佛森林

古老的脉得佛森林，久远不知年岁，广袤不明边界。

树爷爷，在森林中立一方天地，芳草环簇，生生不息，已五千年之久。受脚下众生的仰望，也见证他们的生机盎然与娇媚烂漫。

最终，在注定的某刻，将每一朵凋谢，每一株枯萎，刻进年轮的分界线。一圈，又一圈。

只是，没有任何一圈，与别的相同。这不同所记录的，正是脉得佛森林的无常。

眼下的干旱，就是这无常之一。

昔日荆棘丛生的灌木林地，一场山火后，已赤地千里，了无生机。炙热的风浪，如流动的火舌，自林地中央冲出边缘，向树爷爷的王国呼啸而去。

树爷爷巨大的树冠，削减了火舌的炙热。

树下的一株草，蔫得半截叶条耷拉着，细窄的叶尖贴着龟裂的土地。经热风这么一呼，仅剩的一丝水份，似乎也被卷走了。

旁边，有几片枯干的树叶，叶片浮着薄薄的灰绿，风一吹就会没了似的。扇形的枯叶，散落在稀疏模糊的树影间。若不是干旱，这里本应是浓浓的树荫。

二 • 初生

太阳西沉，远方隐约传来雷声。天边乌云隐现。

丝丝凉意，掠过树爷爷的树顶。紧接着，树冠摇动，叶落声声。

骤然间，闪电撕破无情的天空，惊雷震碎濒临死亡的宁静，雨点重重砸向久旱的众生。片刻后，雨势如瀑如注。

风雨交加的暗夜，一道闪电劈向树爷爷的身影。

太阳照旧到访脉得佛森林。

树爷爷一根粗壮的枝，已被劈断，裸露焦黄。断口处仍与树干揪连着，另一端抵在地上，倒也稳固。那株原本奄奄一息的草，化成了灰。

草灰旁，是一颗圆溜的石头，墨黑而剔透。

月圆月缺间，脉得佛森林已重新焕发生机，蓬勃一新。

晨光，镀在树爷爷的断枝上，越发金黄。

断枝下，一苗嫩黄的幼芽，弓着身躯，顶着薄薄的土层。

幼芽使劲儿的，一点儿一点儿的，向上拱着，终于拱掉了小土块儿，舒展开细细的小叶片。是一棵小草！

小草沐浴在朝阳中，浑身散发着耀眼的新绿。

树爷爷惊喜的看着，这一叶新绿。那是小草父株遭雷击牵连后，生命延续的奇迹！

“你好啊～小草，我是树爷爷。”树爷爷低沉的声音，环着小草。

“树－爷－爷？……你好啊～树爷爷～”小草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像模像样的学着。

树爷爷忽而笑了，慈祥而愉悦～

三 • 阳光

小草每天都盼望着清晨的到来。阳光使自己更好的成长，却只能在早上拥有，别的时候，都在树爷爷的树荫下。

小草仰起天真的脸，问树爷爷。

“树爷爷，为什么我只能在早上见到阳光呢？”

“大概是因为个子小吧。”

“那为什么，你可以长那～么高大呢？”

“可能是我活的比较久吧。”

“那要是我也活好久好久，是不是也能长你那～么高啊！？”

“这个问题嘛～，树爷爷也不知道。”

事实上，几千年来，从来没有一株草，问过树爷爷这样的问题。小草是第一个。

小草不舍昼夜的生长着。细长的叶簇拥成团，迎着朝阳。一旁那颗墨黑的石头，也在阳光下闪着光。

忽然有那么一天，叶簇中竟然生出一根细细的嫩杆儿，尖端还有些弯曲。周围模样相似的草，却都没有。

嫩杆天天尽力的向上探着，有时东倒，有时西歪。不知不觉，挨到了树爷爷戳地的断枝，自然而然的，爬了上去。

嫩杆渐渐粗了，翠绿翠绿的，已然是蔓了。原本光秃的蔓上，也生出了新叶芽，就像小草最初破土而出的样子！

没多久，蔓的根部，又生出了一根新蔓！！

小草成了这里唯一一株有蔓的草！！！

小草在树爷爷慈祥的目光中，攀断枝螺旋而上，越发葱郁。

四 • 后代

光阴流转中，蔓草爬过断枝，爬上了树爷爷的树冠，得到了更多的阳光。

同时，蔓草也发现了另一翻景象——更多的树木，更多的花草，更广的视野。

看到花儿开花，结籽，又落地发芽，蔓草就开始盼望着自己也开花结籽。可日复一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蔓草叫醒了沉睡的树爷爷。

“树爷爷，我会不会开花结籽呀？”

“应该～不会吧。”

“那我又怎样才能有自己的后代呢？”

“也许，是像你的先辈一样，从根衍生出来的吧。不过，你却和他们有些不同。”

“那你呢，是怎么出生的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了。我至今都还没有见过和我相同的树，自然就无处可问了。”

蔓草开始盼望，盼望自己的根能衍生出后代。

五 • 青鸟

净蓝的天，渲着轻白的云。空气中，扬着清清爽爽的风。

蔓草伏着树爷爷，迷迷糊糊的打着盹儿。翠绿的身躯，蜿蜒在黄灿灿的树冠中。

扑楞楞，飞来了一只小鸟，落在了蔓草跟前。小鸟打量着，眼中映黄绿相间。

“从没见过这样的树！这样的草！”小鸟惊叹。

“这是树爷爷。你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儿？”

“我是青鸟，来找我的父母。你见过他们吗？他们有和我一样的羽毛。”

“抱歉，没有见过呢。”

……

就这样，蔓草认识了青鸟。

青鸟喜欢树爷爷黄灿灿的扇叶，也喜欢可以爬到树顶的蔓草，就把这里当做了落脚点。

每天，当第一束阳光到来，青鸟就离开，直到最后一束阳光离开，再回来。色彩鲜亮的羽毛，也落了灰。

青鸟告诉蔓草，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父亲就去了很远的地方。母亲说，父亲是为了一家人的幸福，不得已才去了远方。可是青鸟不明白，幸福不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吗？

过了很久，父亲没有回来，后来，母亲去寻找父亲，只剩下了青鸟自己。青鸟思念父母，离开了家乡，四处打探他们的下落。

很多天过去了，青鸟几乎找遍了脉得佛森林，仍没有任何线索。

青鸟打算离开脉得佛森林，去其他地方继续寻亲。那一刻，青鸟心中生出了一丝不舍。

而蔓草，除了不舍，什么也不能做。

青鸟临走前，树爷爷拜托了他一件事——让他帮忙找树爷爷的同类。如果有一天找到了，一定要回来告诉他。

其实，蔓草很想和青鸟一起飞走，去看看他口中外面的世界。可是，蔓草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蔓草又一次唤醒了沉睡的树爷爷。

“树爷爷，青鸟是不是比我自由？他有翅膀，能自由飞翔。”

“青鸟是可以自由飞翔，但却一直在找自己的根。而你，一直和自己的根连在一起。”

“可是，树爷爷，你也一直和自己的根连在一起。那你为什么还要请求青鸟帮忙寻找同类呢？”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许，是因为孤独吧。”

“孤－独－……？”

蔓草开始思考，什么是“孤独”？

六 • 无常

断枝的断口，长期受风吹雨淋，彻彻底底的断掉了，横在地上。

蔓草被生生的扯断，上面的部分还挂在树冠上，下面的部分还绕在断木上。

蔓草虽不是很粗壮，却很有韧性；虽不能再尽情的享受阳光，却能继续活着。

蔓草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根能尽快衍生出后代。

当树爷爷告诉蔓草，很快就到生新苗的时候，蔓草从未有过的欣喜和期盼。

隐约之间，远处传来纷乱的鸟兽鸣叫和嘶吼声。大地开始震颤，一阵强过一阵。天边闪电飞光，已是黑云压境。

黑暗很快吞并了脉得佛森林。山洪在天崩地裂中咆哮而来，无情的吞噬脉得佛森林中的生灵。

树爷爷痛苦无助的挣扎着。眼睁睁看着蔓草被连根拔起，瞬间冲进摧毁一切的洪流。

蔓草抱着断木，恍如隔世。

“如果我没有借断枝而上，是不是就不会被山洪冲走？”

“如果我没有爬那么高，是不是就不会身首异处？”

“如果我和其他普通的草一样，没有生出蔓，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

“我的蔓，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蔓草的质问，叹息，淹没在滚滚洪流里，消失在天崩地裂中……

七 • 无名之名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

千万年后。

人类考古学家，在极寒之地，挖掘出一段断木的化石。罕见的是，上面还攀爬着一种植物，竟然保留了根系，形态完整，栩栩如生。经DNA提炼，与已知的植物物种没有近亲关系，没有繁殖基因。

化石被编码后，放进了仓库。再也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