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八月中旬来到桂林的。坐了夜间大巴车从福建福州到桂林汽车客运总站。我是黎明前就到了,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用手背擦拭眼角里的眼眵,笨手笨脚地穿上鞋袜,下了车去拿放在下面的行李。背包拿下来了后,竟然沾了不少水,我当时希望不过只是水而已。然而想必某个乘客托了食品之类的易腐的东西,裹在含着大量冰块的箱子里,从没考虑到融化流出来的水会怎么弄湿别人的行李。坐车总是这样的,有不少只能忍耐的事情。
太阳尚未升到天际线上的淤青般紫蓝的天空上,空气还带着夜间的清爽冷意。时而有阵不冷不热的轻风刮了过去,像老天爷在慢慢地、微弱地呼吸。我还在原地立着不动,希望在清新的早晨的怀抱里能彻底清醒过来,可是在这样早得不自然的清晨,出租车司机还像秃鹰在半沙漠化的荒地里飞一样,像在天空中盘旋似的开始围绕着像猎物一样奄奄一息的我,喊着“去哪里,去哪里”。
我不想坐出租车,尤其是在一个陌生的、不认识路的城市。我这辈子以来的经验都告诉了我,他们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刻绝对不愿意打表。更别提当时我连自己想去哪里都不清楚呢。于是我咕哝了几句“不用,不用”就拿起行李包大步地向旁边出站的走廊走去。
走廊一旁有一排小吃店,卖面条的、卖包子的、卖米粉的,可是这么早都没有开业,只有一扇扇紧关的铁皮店门和一张张的冰冷的招牌。走了一段路,跟随着的司机终于在一片“不要”声中醒悟了,我这儿没有他们做生意的机会,便转身走回车站停车场,等着下一班大巴来。我便放下了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摊开后看了看上面涂写的几行字,一共写了四个地址,都配了四个店名,不过都是陌生的路名,陌生的店名。四个地址下面又配了几行字,是从网站抄写的路线。
那四个地方都是我提前查到的客栈。我去桂林之前没有预定了住宿,但绝对不愿意住在学校宿舍。我在福州师范大学读过本科,当时都住学校宿舍里。每个宿舍有四个学生,都有不同的生活习惯,也都会有摩擦有冲突。我有时候觉得我像大养猪场里的一头家猪,与同类塞在一个拥挤的猪圈里,没有自己的空间,也没有自己的存在感,我只是其中一个毫无特征的家猪。再说我是男人,我想很多女同学可能不会理解很多男同学是多么的邋遢,从小都由父母侍候,初上大学也不懂得收拾自己,全然没有卫生意识。我远没有洁癖症,但我还是爱干净、爱整齐。我那些同屋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嫌弃他们的邋遢。
再说,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正常的,因为自己的家就像一个庇护所:你一辈子住在家里不会有人指出你的缺点。只有搬到宿舍跟陌生人同住时,才会发现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做室内晨练,不是所有人皆有的习惯。还有人睡觉时不开台灯。有的人从来没想到有人不习惯随便拿别人的食物,或者能在自家学习时用耳机听音乐而不用音响大声地播出给大家听。因为,习惯了在家的自己不会理解,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随时都听你的“嘻哈”音乐呢?
我读本科时的同屋都是这样,一一都有与众不同的习惯,一一却不觉得奇怪。当然,我的行为对他们来说没准也是不同寻常,可能我在他们每个人的眼里就是我们宿舍里最不正常的人。就像我说过,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正常的,想不出来自己在其他人的眼里,会有什么程度的奇怪的习惯。但其实我从小就已经至少模糊地理解这一点。所以这次来桂林读硕士,我情愿自己租个房间。这样更自由、更安静,也不需要忍受同屋的打扰和不正常的行为举止。因此我提早来到桂林,打算晚上住在客栈,白天去寻房子。希望不久就能找到令人满意的住宿。
我看了看纸条,选定了最上面的那家客栈,拿起行李就走出车站门口。外面的路灯还亮着,高挂在街头上在散发一种似乎病弱无力的半明不暗的橘光。我背上驮着大背包,右手提着低劣得不能再低劣的黑色硬塑料行李箱,在街上辛辛苦苦地走着。我左手里仍持着那张折叠了又摊开的破纸条,时而抬起来放在眼前,在昏暗的路灯弱光下眯着眼睛把纸上的路名与路口边的路牌对照,时而蹙着眉头,对着后面的街道冥思苦想,最后只好承认自己已经彻底迷路了。
我右手提的那个行李箱是某个朋友送给我的,她是我在福州师大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便回老家,自己特地买了一套新的行李箱把旧的留给我。那个箱子本来不是好货,经过几年的使用就更不象样,塑料早有几处破裂了,关箱的几个锁子也拉歪了。这时又装得过满,不能完全合起来,两半中间留着一条宽于一寸的空隙,那些锁子看上去快要迸裂的样子。由于背包过重我驼着背像一条骡子似的只好趔趔趄趄地走着,等到我彻底迷路的时候,我t恤早就被汗水湿透了。
刚才从街旁两排桂树的树冠后冒出来了,在暗淡紫蓝的晨空渲染了一层金黄的光,晨曦中的街道上,车还尚很少,但时不时还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淋透的t恤紧贴着上身,停在路旁开始觉得冷起来,风一刮我便不由自主地打寒颤。这是我初次感觉到桂林早晨,那虚弱却稍带暖意的阳光射到我湿润而油腻的皮肤上。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就能感受到我身体的疲劳,站在路边等下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伸出手臂用左手挥了几挥,车靠在我旁边停下来了。我先把行李托到车尾厢再钻进后面座位,一声不吭地递给司机纸上的地址。
我自己觉得方向感很重要,觉得人人都要熟悉自己所在地的每一条路、每一个地标,所以我一向认为坐出租车则是某种“作弊”,我宁可走路、宁愿坐公交车,也不打的。但我那天实在没办法,路都不认识,凌晨时期也没人可问路,而且我当时实在困得不行。于是我就坐着出租车初次来到那所名叫老地方的青年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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