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以后,高志远回到家已很晚了,他又每日不落地写了日记,今天的日记当然主要是教夜校的事。
父亲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劳累了一天,已进入梦乡。屋里静静的,只有电灯发出“丝丝”的声响,高志远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像是把一天的乏累都伸掉似的,一天结束了,他上炕睡觉。
可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夜校的事总往脑子里钻,赶也赶不走。一会儿想到现在学员存在的主要问题,是懒得学,觉得识字不识字都一样,都是种地。是啊,社员想得也对啊,他不是识字了吗?有什么用?不也照样和社员一样种地吗?如何说服社员学字有好处呢?这实在是个难题。一会儿,又想到那一千个单独的汉字,如何把它们连成词编成句呢?这更难,总不能像今晚似的随便这样编一句那样编一句吧?他忽然想到社员们晚上都去夜校记工分,有的社员不用说工分本上记得干什么活了连阿拉伯数字都认不全,如果从农活名称学起,他们能认识工分本上的字,不就很高兴吗?如认识了工分本上字,他们不就从中尝到了成功的喜悦,不就会变成爱学习的动力吗?不是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吗?有了兴趣就更爱学习了!对,就先学各种农活名,如:割地、锄草、薅草、耘地、打场……又一想,就这样记单个名,学过了怎样复习?应该编成顺口溜,容易记,以后也容易复习。编顺口溜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只要顺口,合辙押韵就行,不需要什么文采,也不需要什么意境。于是,他便编起来。一会儿便编了出来。
扶犁杖,打磙子,
点籽施肥在春季。
薅草间苗和锄地,
耘地趟地在夏季。
割地拉地秋翻地,
打场扬场在秋季。
听说读写学识字,
扫除文盲在冬季。
晚上,高志远早早地来到夜校,又是魏金花在摆放桌凳,他一想:她家务活很多,烧火做饭,刷锅洗碗,喂猪喂鸡……她天天还来得这么早,可真了不起!他便对她说:“你家务活多,以后就不用来这么早了,我没事,天天早点儿摆桌凳就行。”
魏金花笑着说:“你教学就很累了,我不能干什么,干点儿活还行。”
她干活麻利,“叮叮当当”一阵儿就把桌凳摆好了。高志远看着她那累得红朴朴的脸儿,透着淳朴和善良,由于过度劳累,细密的皱纹已爬满眼角,一双真诚的眼睛,透着慈祥和温暖,给人以安祥亲切的感觉。她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既温厚善良,又坚强果断,村里的红白喜事,少不了她帮忙;家庭邻里的纠纷争吵,少不了她调节:就连娘生孩儿满月,也需要她主持……她是个热心人,又是个善良人,还是铁面无私的黑包工,谁要是犯错犯在她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人们既爱她,又怕她,正因为如此,她当夜校的校长是再合适不过了,她既有大家都敬佩的威望,又有杀伐果断的魄力,还有以身作则的品格……高志远刚一教夜校,就遇上这样好的校长,也暗自庆幸。
学员稀稀拉拉地来了,来的高志远便检查他本子笔带来没有,带来的,他便给他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上名字,一本写上“扫盲识字课本”,一本写上“练习本“。也有忘记带的或没带全的,他便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本子或铅笔给了他。对方看着这样的好老师,感激不尽,说着从心底发出的感谢话儿。
魏金花看高志远给没带本子和笔的同学准备了本子和笔,帮他补上,不高兴地批评高志远道:“我今天准备抓几个典型呢,你这老好人一和稀泥,泡汤了。言必行,行必果,你这样做不对啊,你这样做不是帮他是害他,让他以后对什么事更不认真负责了。”
她正说着,刘兴良来了,进屋就朗诵起来:
屋里电灯亮堂堂,
学员个个学习忙。
换了老师换了将,
学习一片新气象。
魏金花听了,高兴地道:“这回‘眯瞪’也得睁开眼换新气象了,再也不能当‘书迷’了!”
魏金花说的有段典故,说的是刘兴良,他每天晚上来夜校,都是眯眯瞪瞪地睡觉,有时连涎水都睡流出来。别人推醒他,说你别睡了,睡得都说梦话了。他说:“我是‘书迷’,见了书就眯瞪。”
别人这才知道他这个书眯,不同别人的书迷!
刘兴良也笑眯眯地说:“你甭管我眯瞪不眯瞪,我保证天天都能学会。”
等人到齐,开始上课。高志远便学了新编的农活名的顺口溜的第一句——“扶犁杖,打磙子”,他把这六个字写到黑板上,逐个解释,“我们扶着东西得用手,那么这个字就是提手旁加一个夫字,提手是形,就是它的意思,用手扶;夫字是它的声音,合起来是‘扶’。我们学的很多字都是形声字,就是一部分代表它的意思,为形;一部分代表它的声音,为声。再看下一个字,也是形声字,犁的上部分是它的声——利,下部分是它的意思,犁杖得用牛拉。再下一个‘杖’也是……”他逐个讲解完,让大家开始读着写,并且理解着它的意思。
屋里立时就嚷嚷成一团了……
“风流寡妇”道:“这字还挺有意思的,有表示意义的,有表示声音的,原来就以为横横竖竖的,像干柴棒子堆成的呢,原来都有讲究。”
坐在她边上的魏金花立即道:“俗话说‘字不离母,话不离谱’,每个字都不是瞎编的,它是有一定含义的。像‘打、扶’离不开手,是手字旁,‘吃、
喝’离不开口,是口字旁。”
“风流寡妇”听了,笑着说:“那照你这样说,打人离不了手,骂人就离不了口了。”
魏金花高兴地说:“妹子,你这回说对了。骂人的骂字就是两个口字,下边加个马字。”
“风流寡妇”笑着道:“骂人有一张口就行了,怎么还两张口呢?”
一旁的李光棍听了,笑着道:“骂人哪有一张口的,都是两张口对骂,所以两个口嘛!”
他的话引来一阵笑声。屋里像是比以前的夜校还乱,可是细听都是讨论字的,有的一边嘟囔着字的意义一边写着,有的和别人互相争论着写着……没到半个小时,只听李光棍高声道:“老师,我会了,你考吧。”
高志远便走到他跟前,把昨天学的六个字和今天学的六个字打乱顺序让他听写,他还真都写对了。高志远道:“都对了,你可以回家了。”
他高兴地站起来,像得胜将军似地摇头晃脑地走了,嘴里还说着:“我说这么几个字,夹泡尿就学会了吧。”
接着陆续有会的了,经高志远检查,会的就放回家了。最后剩几个学得慢的,一个多小时才学会。
魏金花也一直陪着, 高志远劝她回家,说;“你这一天也够累的了。回去歇歇去吧,这里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她笑着说:“我是校长,不以身作则,怎样说服大家啊!”
学完农作物名称后,他又想到,何不把全村的姓编成像《百家姓》那样的顺口溜,让学员学会了,不就认得各家的姓了吗?随着字的增加,慢慢每个人的名字不就都会了吗?可是把姓编在一起很难编,不像农活、农作物好编。一天中午,他正在煞费苦心地编,忽然韩文义来了,问他做什么呢?他告诉他编全村姓的顺口溜呢,韩文义道:“编顺口溜我也会啊,来我帮你编。”他俩便挨家把全村的姓氏写在纸上:崔、纪、张、程、黎、周、何、刘、姜……
韩文义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高兴地叫道:“你看,这里有‘盛粥喝汤’!”他点着姓氏里的“程、周、何、唐”说:“你看这不是‘盛粥喝汤’吗?”
高志远看他指点着说着,也不由笑出声来,说:“你别说,你这样编就更好记了,就是俗气点儿。”
韩文义笑道:“俗气就俗气吧,好记就行,不就是认字吗?”
高志远说:“那就都按它的谐音编编,看还有好记的没有?”
他俩又在里面找,又找出了“李柳胡杨”,韩文义说:“对,就是绿柳胡杨。”接着,又找出了“朱洪黎黄”,韩文义说:“朱本来是红的,梨是黄的。”
高志远又一拍脑门道,“‘崔马韩姜’就是催马到汉江了。”
他俩一会儿就编出了全村姓氏的顺口溜:“李柳胡杨,朱洪黎黄,吴徐潘王,纪高刘张,崔马韩姜,程周何唐。”
晚上上课,高志远说:“我们从今晚上起,开始学全村各家的姓氏,不会写全村每人的名字,起码得会写全村各家的姓啊。我和韩文义把全村所有的姓氏编成了顺口溜,是为了让大家好记好复习。下面我写到黑板上,我们每晚学六个。”说着,他便把“李柳胡杨,朱洪黎黄……”都写在黑板上。
他刚写完,韩文义就站起来说道:“我告诉大家记这姓氏的诀窍,‘李柳胡杨’就是绿柳胡杨;‘朱洪黎黄’,就是朱是红的梨是黄的,‘吴徐潘王’就是无需要潘王,‘纪高刘张’就是记住刘张;后两名更好记,‘崔马韩姜,程周何唐’,就是催马到了汉江,盛上粥来就喝汤,有意思吧?”
他说完,大家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说:“你别说,这样一编排还真好记!”“就是盛粥喝汤不好听!””好听不好听的,好记就行!”大家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黑板念着,有不认得的就跟着有会认的念,没等高志远领大家读,大家已一遍一遍地念起来。等大家读熟了,高志远便让大家开始写前六个姓,大家念着写着,有念“李柳胡杨,朱洪黎黄”的,也有故意念“绿柳胡杨,朱红梨黄”的,不过,都非常认真地写着。一个小时,有的把八个字都会写了,慢一点儿的,也写会了前六个。学会的就开始检查,魏金花也帮着高志远检查,因为她以前的基础好,现又认真学,很快就都学会了,所以能帮高志远检查。两个人检查就快多了,以后人们有管魏金花叫校长的,也有叫二老师的,她很高兴,叫什么都高高兴兴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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