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小凯过世三年时)
好似刚下过雨,我们与往常一样,绕公园转过一圈,讨论了可能做的题目,来到沙坑边。我俩扔着飞盘,我一使劲,把飞盘扔进小河里。我还想脱了鞋下河捞上来,小凯说,不要,回头再买一个就是了。
小凯穿着灰色的布夹克,戴着毛线的帽子,手指上缠着绷带,因为在做化疗,头发指甲都脱落。他象上次一样,还是要做5个的引体向上。可是他不能连续做五个,而是引体一次,双脚着地后再做一个。做完后让我也做,连续做,试试最多能做上几个。还说,每天坚持,一天能不能多做一个。
那是2003年,冬天刚刚过,春天还没来的时候。我慢慢地想着可能的博士论文,小凯急着让我“上路”,催着我赶紧找到题目,便过一阶段一起到海边或者附近的Dandenong山,边走路边讨论。他会说起好些经历过的事和人,又总主动地大口深呼吸,要把胸部的空气换成周围新鲜的空气,抑制癌细胞的扩展。
一次,与小凯约好到海边。因为有个台湾同学要到美国去,我们到South Yarra找了家餐馆给他送行,回来下雨,又堵车。小凯说好了在学校的Taxi Loop等我。时间已到,我们还堵在路上。小凯没有手机。等我们到了学校,已经晚了15分钟。着急不安时,我透过雨雾朦胧的车窗,看到有个灰色的身影,在一把黑色的伞下,站在路口的台阶上。是小凯,还在等着。车一停,我赶紧冲出来,奔到他跟前,所有的想法只有赶紧道歉解释。一个得了癌症的人,天下着雨,站着等了这么久。小凯却只是说了一句:其实我可以去你家里接你啊。我所有的紧张和内疚全变成个声音,告诉自己也要做到这样,这样地对待以后的学生,对待以后的别人。
当时的小凯,可不能以一般的状态来衡量,他晚期的癌症,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我们后来听说,法国的大经济学家Laffont也在接近的时间得了癌症,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很快就去世了。而信教后的小凯,不仅与癌症做着抗争,还一直相信可以完全康复而继续发扬他的研究。
国内长大的人,对宗教总是带着理性的判断,对信教的人总会带着“无可奈何不得不”的认识,甚至认为是自己信心的一种失败。可是我看到的,除了随流从教,还有那种发自内心的纯净原则,积极鼓舞、宁静从容的态度。而这样的内容,在家庭内部,在小孩的眼睛,在社会的主流里都有明白的反映,带领着某个社会的稳定和明朗。不理解的是因为没有充分的接触,没有机会直接地深入感受,怪不得大家。而这种内心的皈依,是种根本的力量,只是一般情况下,我们不容易做到。
回到国内,日子久了,经常感受到周围的家庭、学校、和路上人们的一种不信任,无奈的冷漠和计较的聪明。大家想着做些有益的事情,可是临头却总会让自己按照周围既定的原则处理现实的问题,自己便也搅和了进去,也是一样的结果。我们研究中知道习俗(Norms)的分量,知道它如何左右着人们的选择。习俗,这种内心的事情,不是现实物质条件的变化而能直接改变的。我们不得不返回内心,以内在的力量,联合别人的内心,一起,使不那么适合我们心中模式的习俗,发生现实的变化。
我打球时经常会受伤,疼的时候做不了一些事,我便试着体会得了癌症,做着化疗的小凯,试想着我处在他的位置的心理状态,我便只能佩服他的意志。而他在那样状态下的行为,想起来都是“不简单”的。感染别人的,不是发表的文章,不是获取的成就和位置,而是内心的光芒自然散发出来的力量,不仅支撑着自己,而且无意间鼓励了那么多的别人。
因为他走的时候我不在墨尔本,在我的意识里一直不记得他已经离开。我很少梦到他的去世。我的文章的模型大体做完后,小凯已经过世了。突然有一次梦到与他在一起,是过世后又复活来,我喜出望外地对着他说,太好了,你说的内容我做出来了,你该多开心。醒来还在体味着刚才的兴奋,虽然已经意识到是在梦里。
张居衍 5/31/2007 11:03:30 PM 在从北京往巴黎的飞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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