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记忆,常常会因为时间的原因被渐渐地遗忘,但也会因为某种机缘而被悄然唤醒。比如某天下午,我坐在办公室里安慰过某位因为工作、人事而有着种种烦恼的同事之后,疲惫、沮丧而且寂寞,这时候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我访问台北一家学校的事情。
参观学校,一般总是校长介绍,巡视校园,而校长介绍一般也总是理念、成绩、课程等等。但是在这所学校,校长似乎是花了很多的时间介绍了他们的一位天文老师。这位天文老师来到校园的第一天就在楼顶架起一台天文望远镜,坚持天天观测天象,他为了观测,直接就在楼顶支起帐篷睡在里面。然后,他就会将观测所得的照片贴到学校的墙上,让同学们欣赏,并带领孩子们完成天文学的课题,一直坚持了很多年。“最浪漫的是,”那位校长笑嘻嘻地说,“我们一位女老师因为他的痴心而爱上了他,现在每天观测星星的是两个人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感动。我的感动或许是因为那两位年轻人,仰望星空,本身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而选择做一件自己热爱的事情,那就是幸福,更何况还因为这种幸福而收获了另一份幸福。我的感动也或许是因为这里的孩子们,因为这个学校的孩子们除了知道星空有多美之外,是不是也会知道爱情有多美呢?我的感动也或许因为这位校长,我至今还记得校长在谈到这两位老师的时候眉底眼角满溢的笑意,仿佛在谈论自己的儿子和媳妇一样。当然他也告诉我们他们带领学生做的课题,也谈到他们现在已经是英国皇家天文学会的会员的事实,但是,当时听来,直觉就是在夸耀自己的小辈一样。我发现好的校长大抵是宽厚的,是有一颗浪漫的心的,他的纵容的背后,是坚定地追求爱与美的心。
而我当时的考虑则是:学校大晚上的,两个老师爬到楼顶谈恋爱,万一被学生们看到了怎么办?学生跟着他们爬到楼顶,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这两个老师晚上在这里拍摄、搜集资料、做课题,要不要付给他们加班费……但这些疑问我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在这样浪漫的校园故事面前,我的问题实在是太过庸俗了。
而当我们参观校园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两位老师的英国皇家天文学会的证书,看到了孩子们课题成果的展示,也看到了许多那么美那么美的星空的照片,甚至他们学校的宣传片也是从星空开始的。而当我们登上楼顶,看他们的小帐篷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帐篷里的各种仪器设备,一个小小的睡袋以及一张他们两幸福相拥的照片……做这样的老师的校长是幸福的,做这样的老师的学生是幸福的,做这样的老师也是幸福的。
我还想到另一个老师,法国巴黎的一位S老师,她是一位汉语老师,每年她都会带着她的学汉语的学生来我们学校交流。有一次在交流的时候,她跟我说,今年校长央求她带她来中国。我当时就很诧异,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学校交流项目,而学校的交流项目不是应该由校长说了算的吗?S老师说,并不是,这样的项目,是她的课程项目,校长无权予焉。这个项目完全是她的想法,带上校长,全是因为项目需要一个帮手,而偏巧她和校长的关系还挺不错……而在整个参访过程中,这位校长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做着一个助理的工作。而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们的活动全然是他们自掏腰包。
我想说的什么呢?其实意思很多,首先是关于校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官(僚)气”,是我们校长们的标准姿态;俯视,成了不少校长的标准视角。那种谦卑的,平易的态度,变成了一种稀有的品质,而抛弃功利,直向着爱与美的方向跑去的激情,却在日益平庸的应付里消磨殆尽。我其实很清楚校长们的苦恼,甚至我认为几乎所有校长们,当年也是激情满满,对教育事业充满了憧憬的,但是当“校长”不再是一个独立的、有操守、有思想的专业领袖,而成为了一个庞大的行政组织架构中的一个层级的时候,我们的校长不得不转变思路,成为整个体制的顺民,习惯成自然,这样的体制文化也就造就了这样的校长文化。记得当年在台湾访问的时候,台北一位小学的校长说:“我刚刚在阿扁的办公室跟他拍桌子!”听着就很让人振奋。
而对于教师,我的感慨就更多了。首先是关于教师的职业自豪感。无论是教什么,那个内容就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仅仅成为他们用来交换谋生的资源,赢得虚妄的名声的手段,而是整个儿地热爱着的东西。我至今还记得我曾经的数学老师,忽然跑到教室外面狂抽了几口烟,又跑进来,对着黑板上刚刚推导出来的公式,轻轻叹一口气说:多美啊!那天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照在他灰白的头发上,他迷醉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一闪一闪……那时的他名不见经传,评特级教师还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但我也遇到过这样的同事,他也是直白地告诉我他并不爱数学,只是“英语又不好,语文要批作文,其他学科挣得少,想来想去,还是教数学……”而我想的是,教学有时候不是简单的信息传递,而是一种生命方式与另一种生命方式的相遇。我们在课堂上,学校里,传递的东西一定会比那些考纲、考点多得多也重要得多。我爱这门学科,这项技艺,所以我选择这个职业,这份手艺,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像那位天文老师,就像那位汉语老师。而正因为尊重与热爱,他们才能够有所坚守,有所付出,他们在其中获得的不是别的,就是简单的幸福与快乐。其次则是自由。一个教师在一所学校里如果感到自己拥有学术的自由,那同样是无比幸福的,想一想,如果你觉得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对你干的活儿指手画脚,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你是不是还会那么热爱自己的工作?还会不会那么充满幸福感和成就感?但事实上,我们的教师正被这样的不相干的指手画脚困扰着,仿佛被一个高高在上的力量压迫着,并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一点一点地谦卑起来,萎缩下去。所以,一个幸福的教师一定是充分体会到学术自由的教师,而不是被指标和所谓的培训套牢的教师。
说到自由,其实还有一点奢望,那就是“闲暇”。一个人的气质和修养,一定是在他的闲暇时光培养起来的,以前的老先生们都很空,依时雅集,风雅得紧,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甚至射覆蹴鞠也不在话下,而个性鲜明,各有风貌,让我们后学看来,若见神仙,无法企及。现在的老师,殚精竭虑,焚膏继晷,天天和学生的分数搏斗,弄得身心俱疲,形容枯槁,而且了无情趣,最后却很少能够有卓然而成大家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学校应该是“闲暇之所”,诚哉斯言!
为什么突然想到那对天文学夫妇,想到S老师,实在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对于教育,对于教师这个职业还是有着那样一种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追求的。上一届学生毕业的时候,在网络上给学弟学妹留言,细说学校种种一定要经历的美好的事情,其中居然还有见一下我的笑容这一说。我并不教这一届,但是他们还依然如此眷顾我,实在是让我觉得感动。我想,学生其实也是敏感的,他们最能够分辨职业的、应付的笑与真诚的、鼓励的笑之间的区别。说老实话,我看到学生、看到老师,总是满怀敬意和爱意的,在我看来,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存在都是值得尊敬的,每一种认真的生命状态也都是值得为之喝彩的。而我更是以这样的尊敬与喝彩去反抗那日益走向功利,走向庸俗的教育现实。
S老师还是每年都带着学生来中国,因为她愿意,学生也愿意。那对天文学夫妇还是坚持每天观测星空,因为他们觉得浪漫,觉得快乐。这是多么好的职业状态。那天,我生日的时候,我第一届的同学集体为我过生日,他们回忆我对他们的教育,说的最多的是我给他们讲《古文观止》上的文章,4月1日(他们记得这么清楚)我带他们“逃课”,到樱花树下散步谈天的事情。我跟他们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难道不是最好的教育吗?”那些都快接近中年的学生们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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