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火寒之毒”
第一次到康复村是欢欢带我去的,我们住在志愿者搭的营房里。
由于在自己家会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光着脚跑来跑去,而这次忘了带拖鞋,半夜想去洗手间,习惯性光着脚踩到地面,粗糙的水泥地板连着细沙带来的触感,瞬间击穿大脑,让我吓了一跳。
我把脚缩回床上,用湿纸巾擦了两遍。随后进入梦乡,梦见刚刚自己踩到的地面有无数的虫子,爬到我身上,梦见自己中了“火寒毒”(电视剧《琅琊榜》里一种剧毒,身中火寒之毒的人,骨骼变形,皮肉肿涨,周身上下长满白毛,舌根僵硬,不能言语)。这一晚我睡得毛骨悚然,看着自己丑陋的面目,无地自容,觉得这辈子就这么毁了。
第二天醒来,我焦急地检查自己的双脚,没事,双手,没事,摸一摸脸颊,依然光滑,再看那个给我噩梦的地板,依然是普普通通的不是特别光滑的水泥地板,是乡村的地板该有的正常模样,谢天谢地。
其实在出发访村之前,欢欢就已经给我们科普过“麻风病康复村”的基本情况,并且告诉我们,有一些康复者的面貌会特别怪异,如果看到他们,不用害怕,更重要的是看见他们的心灵跟我们一样。
我认为自己是接受看见他们任何模样了,但经过这煎熬的一晚,我才发现,自己不能接受自己也经历康复者的这种模样。
漂亮的脸蛋、健康的皮肤、灵活的手脚,都是父母给的,这个由我吃过的所有食物和我读过的所有书籍一起塑造出来的躯壳,我一样都不想被剥夺。
但这些康复者就想吗?
二、“看得到头的单调和漫长”
第二天晚上,欢欢领着我们在广场上吹风、聊天,躺着看星星。
回顾这一天的串门,回忆在这个村子里逝去的老人,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人是有私心的,我对自己的爷爷奶奶陪伴都不够,却跑出来做志愿者陪另外的老人聊天,这让我心有愧疚。另一方面,我看到这个村子里的老人家的晚年,如果没有访客,就是看得到头的重复、单调、漫长,这样的晚年令我难以忍受。
这个村的结构是走向灭亡的,没有年轻人、没有小孩,所幸还有猫猫狗狗生生不息的陪伴。原来村里有九十多户老人,逐年逝去,如今剩下六十多个。老人领着低保加上种一些作物维持生活,因为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又被隔离多年,难以融入路途迢迢的“正常”社会。
对于一个每天忙忙碌碌,一低头一抬头就一个星期一个月过去的年轻人来说,时间在这里无聊而缓慢,才过了一天,就恍如隔世——或许是焦虑感作祟导致我一时无法适应这种老年人的慢生活吧。早上在一个婆婆家里吃花生、翻看被翻了无数遍的相册。下午在一个伯伯家里看一个剧情狗血演技很烂的情感类栏目,连续看了好多集,而时间才过了不到两个钟。
在看电视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晚年,每天四点钟就洗澡、吃饭、早早睡觉,收看毫无营养的栏目,聊聊天,翻翻相册,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创造点什么,不知道该不该怀疑人生,而死亡正吞走一个个同伴,伴随着疾病的疼痛在不远的未知的前方向我招手。如果这是我的晚年,我可能会自杀。
但这些伯伯婆婆为什么还能坚持到今天?
三、“哆啦A梦的手掌”
第三天,准备离开时,曾经来过这个村庄做口述史的采风姑娘阿洪留言说,替她向“三六九”问好,所以在最后半天我再次主动串门闲聊。
老人家们依旧乐此不疲地跟我们聊天,把手机联系人和相册拿给我们翻看,一个一个志愿者地介绍,包括他们什么时候来过,现在在做什么。欢欢帮其中一个伯伯装了微信,教他发图片,池塘边慵懒的一个早晨就过去了。
甘伯是这群老人中微信玩得最6的一个,他坐在树下一边吸烟一边玩手机的样子很神气,像个十五岁的少年在街边耍酷,他灵活的双手完全吸引住了我——两只手都只有一个拇指,其他四个手指已经没了,圆滚滚的一个肉球——如果把这样的手判断为畸形,看起来是有些可怕的,但我在那一刻觉得这双手很特别。
我问:甘伯,你看动画吗?你认识哆啦A梦吗,我觉得你和它有点像耶?他问:怎么啦?我差点就说:因为你的手掌跟它的手掌一样。但是我收住了,说:因为你们都很调皮又耐心善良。
我毕竟是个视觉动物,想拍下甘伯的手,没有恶意,也没有怜悯,纯粹是这双特别的手吸引了我。一起走访的伙伴说,甘伯对自己的“缺陷”还是很敏感的,不如我们不直接拍手,而是拍合照——于是我和甘伯留下一张合照,照片里,他双手捧着手机乐呵呵地。
甘伯问我有多少个微信联系人,我一开始没说几千,他骄傲地说,他有86个联系人。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讲:哪位志愿者订婚了,跟他分享了婚衫照相册;哪位志愿者给他拜年了,还互发了红包;哪位志愿者索性把婚礼的酒席放到村里来摆了,大家喜庆了很久。他把自己写的的祝福语翻给我看,很有文采;他得意洋洋地教我粤语,给我讲粤语语境里的笑话;最后他点开朋友圈,大大方方地给好几个志愿者的消息点赞。
人呀,不虚心融入,就不知道融化是什么感觉。前两天的偏见,因为一个老人的手掌改变了。或许,他们不只是一群走向毁灭的老人,他们还有亲人的存在。他们活着的希望也不在这个远离尘世的村子本身,而是随着那群我未曾谋面的志愿者去到各个角落。
这就是他们努力活着,以及那群志愿者年复一年回来探望的的意义吧。
以上,跟大家分享我17年某次去麻风病康复村探访的感受,期待康复者的晚年,不必再受偏见和歧视,而有爱和接纳取而代之。
感谢我的好朋友lcyeahhhhhh特地为本章画的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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