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谦和马明中午赶到姬家池村，先去看家林。家林正相拢着袖坐竹椅上耷拉了头晒太阳，见了二人，一弹而起，眼里放光，把事情经过啰啰嗦嗦说了一遍，又说起三货老婆的话，马明听了大笑，说道：什么二货三货，鞋适不适意脚最晓得，适意的就是好货！有我和姬主任周旋，心放肚子里，保证替你搞定。
实际上，姬家林是遇上大麻烦了。在这封闭的年代，农村千里姻缘大多数是由于经济贫困这根灰线牵扯而成的，很多涉及人口贩卖和重婚，政府严厉打击。幸亏来的不是公安人员，得先摸清他们底线再做计议。二位贵州人穿得一模一样，一身蔟新的蓝布棉袄和裤子，谨言慎行，防着他们。当汪主任介绍姬谦做过公社工办主任，现在是大学老师，二位客人似乎才放心一些。
姬谦十二年前带学生实习去过他们老家习水。红军四渡赤水时，曾打算在那儿建立川黔革命根据地，蒋介石称那里是鸟不拉屎地方，红军根本无法立足。后来，确因人稀地脊，群众生活十分困苦，没法支撑大部队供养，决定放弃了。堂嫂二嫂摆好鱼肉老酒过来请吃饭，贵州客人不肯喝酒。姬谦夸起他们习水大曲，馥郁柔润，西汉就是朝庭贡品，酒乡人杰地灵，侠义豪爽，上门就是客，不喝酒成何体统？马明和他俩吹自己的公司，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的确凉由上海轻工局专供，应有尽有，上海市长是他哥们。春花的孬事处理得好，双方就是血脉相联的亲戚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反正吹牛不用上税，目的只有一个，忽悠他们喝酒，最好喝醉。
男人一喝酒就兴奋，一兴奋就话多，话一多就露馅。他们公社有个酒厂，公社副书记是跟县领导到上海推销酒的。大队主任是古春花那边丈夫的表兄，他是顺便跟来摸情况的。事体并没有想得那么严重，春花在老家虽生了女儿也没领结婚证，他们公社类似的情况有好几桩，也有捉回去的，也有仍旧逃出来的，最妥当的办法是让那边男人重新讨个老婆。马明问：你们那儿讨个老婆多少钱？大队主任说：起码一百块。马明有数了，估计他已往高里说了，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他又惦记与他们公社酒厂做生意，诚心和他们攀朋友，更百般殷勤，安排他们住好吃好，带他们到吴州省城玩。姬谦又在省城盛情款待他俩。
元旦之后，赵芝正式调了过来，她带了盒那边的土特产秦邮董糖和郎妮的画册找姬谦。姬谦谢过她，坐办公桌打开画册细看了一会，皱起眉头，从里面挑出九幅画，朝坐对面的赵芝说：郎妮想搞什么鬼名堂！只有九幅是真画。赵芝说：她说自己也搞不清了，她昨天还夸过你鉴画水平已炉火纯青。姬谦冷笑道：我辨不出人的真伪，看画还行吧。赵芝低头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恨她，姬老师，你是有情有义的正人君子，我每次过来，都去上媛坟上看她。姬谦很诧异，见她眼里泪光闪闪，也沉默了。赵芝是上媛闺蜜级同班同学，姬谦教过她们三学期，赵芝是唯一清楚上媛和他恋爱全过程的同学，那时，上媛还想请她到农场见证他俩婚礼。姬谦动情地说：赵芝，还记得十年前在我宿舍聚餐的事吗？赵芝说：我怎么忘得掉？那次上媛很任性，和你吵了一架。姬谦摇摇头说：她永远不能再和我吵了！
有个老头站门口，轻轻叩了叩板对赵芝说：他们安排我到食堂捡菜，赵主任，谢谢你。姬谦看那老头有些面熟，老头走进二步对他说：姬老师好。姬谦一脸疑惑，那老头又走前二步说：我是多福贵啊。姬谦吓了一跳。多福贵原来虽然长得精瘦，但很注重个人形象，一头黑发总向后脑勺疏得滴顺。现在人变了形，菜色脸皮紧贴颧骨，眼窝深陷，寥寥无几的灰白头发髭在秃头煞根，上身一件破棉袄，脚下一双烂跑鞋，五十几岁人象七十多岁光景。姬谦站了起来，走过去请他坐。多老师瞄了一眼靠墙边的长凳，似笑非笑，屁股一碰长凳就弹起来，反复几次，仍然呆呆站着不肯坐。姬谦很奇怪，凳上没长刺啊。赵芝笑道：多老师看见长凳条件反射。多福贵点点头说：这事说不得。多福贵在农场与郎妮一起被揪斗，郎妮洗清自己后，仍把他关押起来严审，有人揭发他曾在长凳上调戏过一位女生，郎妮给他继续扣顶腐化分子帽子，责令他每天掮长凳游园游街，拢共游了六年三个月零七天。母大虫老婆和他离了婚，子女嫌弃他，人瘦得象棺材里一坨馅。久而久之，多福贵心里长了草，长凳是用来掮的，不是坐的，他屁股一沾长凳会眩晕，浑身出汗。多福贵教过赵芝，赵芝同情他，想照顾他，因这边严重缺乏批斗资源，便把他借过来备用。姬谦虽讨厌多福贵，但还是很欣赏赵芝的义举。
赵芝成了姬谦办公室常客。一日，赵芝告诉他，她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读书会，见姬谦没听懂，从书包里拿出个本子，那是本手抄的《出身论》。姬谦翻了翻，问她是什么？赵芝冷冷一笑说道：姬老师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是一位北京青年写的，因写这本书被枪毙了。姬谦厌倦政治，国家稍微安定几年，上面又风起云卷，而且全国各地每年都枪毙政治犯。他问：你带这东西干什么？赵芝苦笑道：我跟过郎妮，这边没一个人信任我，象阶级敌人一样提防我，姬老师，我也有良知，也有理想。
正说着，李教授捧着红灯牌收音机进来说：总理逝世了！边说边擅抖着手拨按扭。沉长的哀乐，公告，哀乐……赵芝黄豆般泪滴从那双杏眼里滚了出来。赵芝是总理家乡人，对总理有特殊感情。赵芝用手绢擦了擦眼泪，自言自语道：他是被人害死的。姬谦和李翔面面相觑，不知她怎么知道的。或许那边学院是信息中心，她热衷政治，能听到小道消息。第二天，姬谦和赵芝开始忙碌了，领学生设置灵堂，管理花圈，每天人进人出，听哀乐声，听哭声、泣声，被一轮又一轮感染，反复伤心了几天。
放寒假后，二哥二嫂文文押送家具到学校。丁家拿出一半红木家私做文文陪嫁，雕花床，八仙桌，长台，太师椅，五斗厨，疏妆台，醉翁椅，茶台以及四扇屏风。二嫂连小矮凳、脚盆、铅桶、洋风炉、痰盂罐、蒲扇和苍蝇拍都为他们备齐了。二嫂看了房子十分满意，兴奋说道：宋瞎子算得真灵，姬谦真要三十五岁安家。一家人张罗裹馄饨搓团圆，文文跟二嫂学做糯米团子，揉粉，摘粉蒂，刮馅，捏嘴子，她做的不是歪嘴，就是破皮。
姬谦请了二天客，很闹猛。文文和赵芝一见如故，二人逛商场，赏腊梅，回家和姬谦议论当今形势。文文问姬谦，知不知道上头有帮派，“白骨精、吕后”骂的谁？姬谦不屑地说：我们一个平头百姓，凑这种热闹，你觉得有意思？文文白他一眼说：落后分子。赵芝站一旁叹道：姬老师喜欢吟花弄月，半园竹子半园兰，一心做闲云野鹤的隐土了。
三月初，赵芝去了趟江北拿回郎妮的画，姬谦验收十四幅都是真品，松了口气。到下旬，因《文汇报》发布学雷锋漏了总理提词，学生果真闹将起来，还去省政府请愿。姬谦觉得无趣，便请假回去扫墓。姬谦带着虚远画册去吴州找唐立言。唐立言朋友手上果然有本一模一样的虚远画册。姬谦见了大惊，检查良久，无奈告诉唐先生和他的朋友，两本全是假画，自已又被郎妮扎扎实实骗了一次。二人追问原委，姬谦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能拆穿她，否则永远取不回真本。
清明那日首都发生广场流血事件，姬谦被紧急召回学校。开会、学习、表态，一切都严格起来。一日，赵阳在大会上突然宣布一条震惊消息，赵芝被公安局逮捕，省城是动乱发源地，赵芝是骨干之一……李翔见姬谦脸色泛白，便拉他出去。到外面，姬谦说：赵芝几次找我谈论时政，我讨厌政治，有意避她。她视我为知己，假如我不回避，或许能制止她。李翔劝他别太自责，谁都不是神仙，能末卜先知。
五一节后上班第一天，赵阳匆匆来到图书馆，告诉姬谦，刚接到南望任书记电话，文文失踪了，可能也和四五事件有关。姬谦瞪大了眼一句话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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