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城南南门河的紫阳堤修整一新。与它紧密相连的还有十里湖的绿茵草原了。由于一时风景独佳,成为网红打卡的必经之地。谁也不曾想到的是,一经踏进这里,就意味着你踏进了一段历史。无论是时人打卡还是市民休闲,无论是有意寻访还是无意闯入,这里的一切既时风又古典,既梦幻又现实。
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初入县委机关,同事说,下班后我们一起去南门游泳。你会游泳吗?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等说完我就吹起自己从小水边长大的经历,直至完全信任了你的自保能力才勉强放心,临出门时还不忘回头看了我一眼,最好能带个救生圈。
骑上自行车跟在同事身后,一路穿街历巷颇觉畅爽,八月的晚风吹得街道两边的梧叶沙沙作响,但还是没有脚下自行车的铃声来得清脆而响亮,带风的穿行扬起身上的单衣跟上蝉鸣的节律,感觉到南门的路途既遥且畅。夕影穿过树丛,不时洒把阳光的碎片在身上在脸上,也洒在飞行的自行车上。我几乎要放开手把,张开双臂,奔向远方。
南门,城里人称之为南门河。因庐山余脉延伸至湖中深处,远远的将一段湖洲抱成湖汊,星子人称之为十里湖。是典型的季节性湖汊。鄱阳湖北去的咽喉要道。每到枯水季节湖上碧草如茵,沃野千重。新春一过,细雨如绵,湖水又慢慢涨了起来,梅雨接着又来,山洪如注,湖岸的水就一夜高过一夜,一不小心就淹去半个县城,一年四季,小小的县城也在这半水半旱中悠游卒岁,城里的人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最好的季节莫过于暑期的湖岸,湖水退到一半悬在半空,岸边的柳枝已葳蕤繁祉,湖中的碧水已荡漾如玉,湖风一起,不时翻出白浪,摇天撼月,抖落一湖星斗。
暑期中的湖边非常热闹,一到傍晚,城里人就围涌过来,沿湖岸戏水。战线很长,长到绕过半个县城,一段土堤,一段石堤。最集中的是紫阳堤。其实堤不成堤,零星的散落些花岗石条在湖畔,半水半岸,半存半颓,半连半断,半是半非。朝南一望,落星岛在湖水中央悠悠荡荡,将没未没,隐约可见。那时岛上还没有建塔,更无庙宇,只一个光秃秃的石岛。每年的湖水再涨,也从来没淹过落星岛。相传星子的得名就是因此岛而来的。我常常游泳游到一半便感觉到脚下有抵触,惦着脚尖也偶尔在水中半浮半歇。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我当时几乎是全身赤裸的歇在一段南宋的废墟上,不断挣扎,不断打量着时隐时现时高时低的芸芸众生。岸边的人视湖里的人为风景,湖里的人视岸边的人为更大的风景。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这样完全自然率真的方式去触碰一段历史,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淳熙五年(1178年),宋孝宗任朱熹知南康军兼管内劝农事。淳熙六年三月,朱熹到任。这里我稍作解释一下,南康军即宋时对行政区划的一种称谓,相当于府治,但侧重其军事方面的重要性,元时改为路,隶属于江南东道。南康军即今庐山市政府所在地(原星子县城),辖星子、都昌、建昌(今永修县及安义县部分地区)等地。朱熹知南康军即任南康军首,地方最高行政长官。到任后通过调查研究,感觉水运为当地百姓生命要道,关乎整个水区地域的经济民生。由于城南的南门河历来为这条黄金水道的要冲与驿站,来往的船只或停泊息脚,补充能量,或上下货物,交易平台,因而星子码头热闹而繁荣。南门码头原有木栅围护,只是年修年毁,为了达到长护久安,朱熹即着手对南门码头的改造,建堤为往来船只停泊货运,由于南门河的特殊地理条件,成为天然的避风港。后人为纪念朱熹在此功绩,将此堤命名为“紫阳堤”,这在当时是最为利民富民的民生工程。我那次游泳落脚之后,也一直对足下的抵触心生好奇,水退后多次踏访此地,依然能找到的是紫阳堤的残存旧垒,一面感叹着时代的变迁与发展,一面怀想着当年朱夫子临风立岸指点江山英姿勃发的君子儒风。
事实上,朱熹到任的当年适逢星子大旱,灾情严重,朱熹不顾舟车劳顿,政务冗繁,连夜起草奏章,上报朝廷乞请蠲免赋税,使灾民得以生息。朱熹作为文人为官,一方面为政爱民,另一方面又不忘文化情怀,敦敏教化,再使风淳。朱熹早就听说当年白鹿先生李渤在此隐居行教的传闻,但世事沧桑,人去地荒,早已不见当年的隐居之所。一次朱熹行视陂塘时,在樵夫的指引下找到白鹿洞书院的废址。这让他高兴了好几天,仿佛重又打了通往古圣先贤的超手庑廊。
经朱熹的竭力倡导,二年后白鹿洞书院修复完成。为了打开局面,扩大影响,他曾自兼洞主,延请名师,充实图书,还请皇帝勅额,赐御书,等等一番神奇操作,白鹿洞书院一时名声大噪,远近学士,奔走相告,沉寂百年后的深山荒院又重焕异彩,热闹非凡。我的祖上西坡先生也奔走在拜师求学的路上。
我说的奔走在路上的“拜师求学”,也并非是那种传统意义的面命耳授早课晚诵的课业,而是亦师亦友求学问道的讨教方式,且多以书信手札往来。《朱熹集》答都昌诸生札子中,“答黄商伯”篇什有很多,有的单篇长达数千字,涉及丧服、理气、戒惧、阴阳、方位等诸多方面。西坡先生又何许人也?说来颇有渊源,乃吾祖黄灏黄商伯也。先生约生于1140年,殁于1204年,字商伯,号西坡,谥文懿,今都昌县大树乡人,(《宋史》有传)。为朱门四友之一,即:黄灏、彭蠡、冯椅、曹彦约。朱熹兴复白鹿洞书院其间,黄灏等四人均约入其门下,执弟子之礼,质疑问难。黄灏进士及第多年,时任隆兴府(今江西南昌)教授,后光宗时迁太常寺簿。一次黄灏将自己的困惑之情诉之朱熹,说自己“不敢轻为人师”,朱熹则笑笑说,“以所知者语人可也”,把你所知道的告诉人家就可以了。这一问一答颇觉耐人寻味,在真佛面前,问者低调谦卑有度,或者明知故问,好有一说,答者位高学深,或随口一说,却能举重若轻,出其不意,往复之间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彼此之间的亲密关系与交谊深度。
朱熹的多部著作如《语孟精义》后改名《语孟要义》和他父亲朱松的《韦斋集》等都是在黄灏的帮助下得以印行出版的。黄灏四个儿子的名字(杭、柄、栝、柯)亦由朱熹所命。可见这样的师生关系非同一般。黄灏的学养修为也颇得朱熹好评,在《答冯奇之椅书》中曰:“商伯时下得书,讲论精密,诚可嘉尚。”
淳熙六年的十二月,应黄灏登门拜请,朱熹为《黄氏宗谱》撰序:“予今守南康,讲道白鹿书院,门友黄商伯持其家谱征求序。谨以世之宗族富贵贫贱而子孙不坠其先业,如范文正公之训,书于商伯”,并为黄氏祠堂题“亲义理”堂匾。据考,朱熹守南康军期长不过两年零二十八天,其所作所为涉及民生、教育、著述、题咏、探幽访胜等诸多方面不胜枚举。就兴复白鹿洞书院一事就亲筹款项修复书院,招收门徒,亲订教规,亲授课业。朱子与陆九渊的理学交流成为我国古代学术界一场高峰对决,影响深远。白鹿洞教规也成为世界教育史上最早最好的教育规章制度之一。星子历来称之为“真儒过化”,至周敦颐朱元晦开始达到巅峰,对后世影响极大。其后学风日盛,至今不衰。
公元1200年,朱熹病逝于建阳,黄灏不惧党禁方厉,只身独车前去奔丧,一连十日徘徊其间,久久不忍离去。黄灏晚年辞官归里就住在星子城西的大西门,离紫阳堤近在咫尺,日暮时分总要踏步城南,一是尽览湖光山色月明风清,一是追思怀念恩师故旧,眼中之景,心中之人,想着想着,不觉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四年后黄灏病逝于家中,嘱其子孙死后葬在庐山脚下,实现了他一生慕陶尊朱、行止匡山蠡水之间的夙愿。他的后裔除一支返回都昌大树乡外,其余三支均落户星子县,繁衍至今已成为大小十几个自然村落,仍以耕读为业,持理学传家。为此,我每年正月初一跪拜族宗族谱时都能读到朱子为后人题写的堂匾与古训。
2023.10.15于抱一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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