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豪民转首看去,见岸兀斑在家老搀扶下缓缓走来。
“嗬,这厮还有脸来!”有人高声叫骂。
牛加不语,只待岸兀斑站稳,方才问道:“哈凡中了埋伏,正困在忽罕河谷,你如何看?”
岸兀斑听罢,不免嗟叹。
牛加又问:“当日,是你劝我诈和,又力荐哈凡为将。如今大军被围,你还有甚话要讲?”
岸兀斑垂首不言。
“城内精锐尽在他手,若有闪失,莫说叶噜,便是麻余、诸加,谁还将我放在眼里,十年经营岂不要付诸东流!”牛加起身喝问:“事到如今,奈何不发一言?”
“领主,请斩岸兀斑,与叶噜媾和!”巴努浑高声劝说,众人亦随声附和。
岸兀斑冷笑道:“承蒙抬举,我这颗头颅若能换回大军,诸位尽管拿去。”
“莫讲气话,只说如何谋划!”牛加心急如焚,连忙摆手安抚众人。
岸兀斑长叹一声,答道:“我有一计,可使大军脱险。只请领主屏退众人……”
“有何妙计,不敢说与我等,”巴努浑哂笑道,“莫非还想诓骗领主?”
格勒苏附和说:“还望当面言讲,以免旁人生疑。”
“他有何计,必是求饶罢了!”
“岸兀斑私通叶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任凭旁人如何讥诮,岸兀斑只是闭目不言。
牛加叹息一声,摆手说道:“诸位暂退,容他言之。”
众人闻罢,极不情愿地退了出去,只将牛加与岸兀斑留在大厅。
牛加问:“此间再无旁人,你且说来,是何计谋。”
岸兀斑应道:“贿赂句丽酋领,设法解救……”
“伊夷模岂能招惹叶噜,此计断然不行!”
“句丽毋需出兵,只需在穆丹湖上备下木舟;待大军到来,即刻接回南岸。”岸兀斑言道:“领主征集老弱,以攻袭伯咄之名,操办祭天仪式。我领一队死士突袭天门岭,吸引叶噜主力,掩护大军脱逃。”
牛加思忖片刻,皱眉问道:“既如此,直接出兵便是,何必祭天?”
“实不相瞒,叶噜胜得殊为蹊跷,只怕与内贼有关!”
牛加惊问:“依你所言,巫觋通敌?”
“或有之……”
牛加抚掌叹道:“谋划倒是不错,只是这般突袭与送死无异,谁肯拨兵与你?”
“此役只要下户。恳请领主赦其家人为民。”
“我命家老与你同去,看上了谁家精壮,即刻为其赎身。还有何事,可一并讲来!”
岸兀斑略作思索,应道:“若哈凡归来,求领主赦其败兵之过。”
牛加颔首应承:“只要大军得救,不追既往!”
“如此,我便安心去也。”岸兀斑长舒一口气,笑着退了出去。
哈凡大军受困二十余日,将河谷内的树皮草叶啃食一空。兵士四处发掘,搜寻果腹之物;饥者倒地,便为旁人剔肉分食。饶是如此,军中无人请降;若有战事,仍旧舍命拼杀。
木尔哈齐畏其勇猛,只得继续围守。
这日,古楚来报:牛加举行祭天仪式,有意攻袭伯咄部。
木尔哈齐已是驾轻就熟,一面差人贿赂巫觋,使其拖延时日;一面遣使往见阿不敦酋长,劝他早做提防。
“麾下精壮受困于此,还想攻袭白石岭,牛加怕是失心疯了……”木尔哈齐躺在榻上喃喃自语,一只脚翘在空中不停转动,阖眼便睡入梦乡。
深夜,天门岭西岭。
尽管速末水两岸已是漆黑一片,尼莽济仍旧站在高处,双眼紧紧盯着山下,久久不愿离去。
“叔父,夜深了,快去歇息罢。”不知何时,斐京走到身后,身旁跟着两条猎犬。
“好。”尼莽济抬眼望向夜空,口中自言自语:“何处飘来的乌云,将月光遮个严实。”
“乌云有甚稀奇,叔父只管去睡,明晨还要巡视守备。”
“嗯,今夜你要留意,万不可懈怠,我总觉得要出大事!”
斐京笑道:“叔父多虑了,亡贼精壮尽在河谷,余下老弱怎敢放肆!”
“哈哈,听你一言,倒是宽慰。罢了,仔细巡视,有事再来唤我!”尼莽济笑着走回聚落,自去歇息不提。
斐京带着猎犬走奔山下;途径一处缓坡,正要休憩,却见两犬朝着密林狂吠。
“何人?”斐京一声惊呼,忙从身上卸下短弓。
“斐京大人!”林草间跳出两人,忙不迭地应道:“我二人是此处巡卫。”
斐京长吁一口气,坐在地上问:“山下有甚动静?”
一人答道:“此地崎岖难行,又毗邻族长聚落,莫说亡贼,便是猛兽,也是少有出没。”
“说的是。”斐京倚靠着树干,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猎犬仍在一旁龇牙狂吠,扰得他不胜其烦,厉声骂道:“狗崽子,乱叫什么!”
话音刚落,林间传来窸窣声。
斐京立地起身,顺势取了一支箭矢,搭在弓弦处。
“想是山下巡卫。”一人拔出石刃往前走去,口中喊道:“斐京大人在此,你等可去别处巡视!”
此言既出,林中再无声响。
巡卫遂将石刃入鞘,转身笑道:“无事……”
斐京方才放下弓矢,却见那人摇晃几下,旋即倒在地上;心下兀自疑惑,耳听一声呼哨,林中抢出无数黑影,咆哮着掩杀过来。不等斐京反应过来,两条猎犬早已逃得杳无踪影。
“快走……”另一巡卫正待转身,恰被一箭射中脖颈,立时倒地。
斐京惊慌失措,扔下弓矢便走;幸而熟识归途,黑暗中也是游刃有余,不多时便将来敌甩在身后。
“亡贼来也——”聚落近在眼前,斐京连声高呼。
一声凌厉的呼哨,聚落内旋即擂响战鼓;远近聚落闻之,一并擂鼓传递兵事。
少时,西岭响起鼓声一片。
尼莽济手持巨斧,领着十数族人冲出聚落,高声喝问:“亡贼何在?”
“后……后面……”斐京喘息着答了半句,坐到地上不停颤抖。
拜慕毕探身追问:“来了多少?”
“整片树林,全……全是亡贼……”
尼莽济跺脚骂道:“老五做得好事,前几日还说亡贼要攻白石岭,眼下却冲我而来。娘贼,哪个打仗靠作梦!”
此时,喊杀声愈来愈近。
拜慕毕疾声劝说:“兄长,亡贼有备而来,我等速去!”
“莫慌!”尼莽济一把拎起斐京,叮嘱说:“速回聚落,带上妇孺投奔你四叔,我等在此周旋!”
“还是让三叔去,我留下……”
“不行!你若死了,我如何向兄长交待,快走!”
斐京不敢再争,连滚带爬地逃回聚落。
拜慕毕也想趁乱出逃,却被尼莽济一把拿住,挥手扔进草丛,起身惊问:“兄长,何苦为难自家兄弟……”
尼莽济捂住其口,低声言道:“亡贼惜命,又不习地势,我等借着夜色斗上一番;倘若不敌,再走不迟。”
拜慕毕不敢挣扎,姑且藏在树后。
是时,乌云飘散,月光照入山林。
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哨,霎时涌出无数青壮;其人身无铠甲,手持短刃、长矛蜂拥而来。
“放箭!”尼莽济一声呼喝,左右箭矢齐发,立毙数人。
孰料来人毫不畏惧,仍旧埋首冲杀,眨眼间已到身前。尼莽济等近前抵挡,奈何势单力孤,只得且战且退。混战中,敌众往两侧迂回。
尼莽济率众后撤,抢在合围之前冲了出去,不提防一箭射中背脊,当即仆倒在地。
“兄长——”拜慕毕返身扶起,拼命往前拖拽。
敌众蜂拥而来。
尼莽济低声嘱咐:“快走,莫要同死。去寻老五,要他照看斐京!”言毕,一把推开拜慕毕,回身阻挡追兵。
拜慕毕再想去救,已被旁人拦住,噙着泪水退往山顶。
尼莽济力斩数人,终因伤势沉重,跪在地上大口喘息。
追兵畏其勇猛,不敢近前,姑且团团围住。
“猪崽子……”尼莽济吐出一口血沫,勉强站起身来;环顾周遭,见人群中走出一个枯瘠老者,正朝自己拉弓搭箭。彼时尼莽济无力躲闪,索性放声大笑,任由这支夺命箭矢冲向面门……
拜慕毕等飞也似地翻过山岭,撞入酋长驻地高呼示警:“贼子来也,五弟速走——”
木尔哈齐遽然起身,顾不得穿皮襜,抱着女儿裸身出逃。拜慕毕、托若、古楚等人护着渥尔后母子紧随其后。一行惶惶如丧家之犬,沿途不敢驻足,径直投奔柯乌伦,擂鼓传令各族来援。
隔日,忽使来、步步括利两族与敌兵同时赶到,两边在天门岭东山斗作一团。
混战中,古楚认得一人,伸手指与木尔哈齐:“远处那老者,便是岸兀斑!”
木尔哈齐抬眼望去,果然瞧见一个佝偻老者,正站在高处挥臂指挥,俨然统领模样。
“相距一百五十步!”木尔哈齐取下酋长长弓,从古楚手里接过箭矢,使尽周身气力,将弓弦拉得如满月一般。
只听“嗖”的一声,箭矢冲天而去,飞越众人头顶,直奔岸兀斑面门,不偏不倚,正中左眼。
“贼首中箭——”古楚高声呼喊。
柯乌伦等借机杀入,将敌众截作两段,意图分割歼灭。岸兀斑抵挡不住,仅率残部撤往山顶,余众皆降。
木尔哈齐驱兵追击。
岸兀斑想翻山西去,却被赶来的辛阿尼堵个正着;一番厮杀过后,复又退回山顶。木尔哈齐率众赶到,将其团团围住,喝令各族轮番攻打。岸兀斑扬手拔出箭矢,用布麻裹缠一番,指使麾下凭高据守。
木尔哈齐复仇心切,亲率众人攻袭,胸口为流矢所伤,登时昏厥过去。
恍惚间,木尔哈齐置身于孩提时的聚落,凭着记忆找到那座老屋;远远望去,门口仍挂着母亲最爱的黑狐皮。
恰在此时,一个男子从旁经过;其人身负长弓,手里拎着一只鹿腿,快步走向穴屋,背影煞是熟悉。
“父亲……”木尔哈齐为之动容,失声叫喊:“父亲——”
那人也不理睬,自顾自地走入穴屋。
木尔哈齐追到门外,正听见母亲高声呼喊:“慕惇、尼莽济,上来吃肉!”
木尔哈齐听到兄长名字,心下一阵酸楚,倚着门墙低声啜泣。屋内传来欢笑声,木尔哈齐不及多想,快步撞进穴屋,正见四人围坐在火膛旁,尼莽济面朝门外,正对着自己;父母与慕惇皆是背向,瞧不见面孔。
“兄长!”
木尔哈齐正要上前,却被尼莽济厉声喝止:“此间不可停留,快走!”
三人闻言,缓缓回首。木尔哈齐驻足观瞧,期待见上一面。
尼莽济霍然起身,一把将他推出穴屋,口中叫嚷:“快走,莫要同死!”
木尔哈齐仆倒在地,回首看时,穴屋急速崩塌,顷刻间化为乌有。
“兄长——”木尔哈齐连声呼喊,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登时清醒过来。
“醒来了,”拜慕毕拍手欢庆,“性命无忧!”
木尔哈齐拭去眼泪,瞥见一旁的古楚,伸手唤至身前,问道:“贼子杀我二哥,如何报仇?”
答道:“三面纵火,留一面设伏;待其出逃时,出兵截杀。”
木尔哈齐深以为然,使辛阿尼守在西面;又命人火膛取火,自东、北、南三面纵火焚山。
岸兀斑虽知是计,也只得放手一搏,当下率众往西出逃;途中受围,左右尽遭屠戮,自己中箭被俘,由人押着去见木尔哈齐。
“跪下!”
身后一声怒喝,岸兀斑被人踹倒,兀自抬首扫视众人,忽地认出古楚,笑问:“莫非故人邪?”
“然也。”古楚冷笑道。
“杜佛说你未死,还作了叶噜奴仆,初时我还不信……”
“仇家未亡,我岂敢先死!”
“我视你如子,奈何视我如仇雠?”
“你弃我不顾,只为救那巴努浑,不是仇家又是甚来!”
岸兀斑淡然一笑,转眼盯住对面的青年,用肃慎语问:“你便是木尔哈齐酋长?”
木尔哈齐皱紧眉头,未作言语。
“那年进贡,你冲撞领主,我曾劝他杀你,”岸兀斑摇首冷笑,“可笑,他竟饶你一命,到底酿成祸患。”
木尔哈齐应道:“我有神灵庇佑,岂能亡于犬豕……”
“神灵?哈,不过是些个奸佞罢了……”
“你既不信,自去观之。”木尔哈齐伸手指向西面,怒道:“将你头颅悬于西岭,且看我等如何攻占城栅、劫掠财货、凌虐人口,以报数百年来血海深仇!”
岸兀斑仰面哂笑:“尔等蛮族,与下户何异?妄想攻取城栅,真乃痴人说梦。”
“成与败,你睁眼看好便是!”木尔哈齐转而说与辛阿尼:“兄长,此人既由你擒获,自当由你斩杀。”
辛阿尼喜出望外,夺过一把斧头,命人将岸兀斑按倒在地,旋即挥斧斩斫。
人头落地,众人齐声欢呼。
“兄长,大仇得报——”辛阿尼举起头颅高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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