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叠好的衣服依然静静的放在那里。
歌仙费了一个上午的工夫才洗尽了上头的血迹,一双握笔的秀气的手在水中泡得发白浮肿。
这不是审神者一个人的过错,敌军首领近在眼前,在小夜重伤的情况下继续进军,他没有反对,自信能保护好他,可是,仅仅差了两步的距离,他最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碎在炮铳之下。
为什么审神者站在那里却什么都做不了呢?为什么自己不能跑得更快一点呢?
他感到胸腔中有什么东西随着小夜的身体一起破碎了,颤抖的双手再也握不住刀,眼前只剩下漫天血色的雾。甚至连审神者暴露在了溯行军的射程之内都没有反应过来,幸而其他队友及时救援才没有酿成更坏的结果。
但那会儿的情况,也不能更糟糕了。身为近侍兼队长,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审神者,却哽着嗓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前沾染了血污的近侍徽章好像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当他扔下徽章的那一刻,眼角余光瞥见审神者瑟缩了一下,连抽泣都窒了一瞬。
到底只是个平凡的人类小姑娘,残酷的战斗和死亡已经把她吓得不轻,自己这样发脾气似的举动,会让她更害怕吧?
果不其然,一周的时间过去,诸刀渐渐从失去小夜的悲戚中缓过神来,审神者却再也没有半点音信传来。
长谷部沉不住气来指责他不应该把自己的责任全部推到主的头上。
“主君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她出过几次阵,打过几场仗?你还要她做到怎样?把她赶走,小夜就能回来吗?”
他徒然地摇头。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小夜是这样,审神者也是这样。
又在浑浑噩噩度过了不知长短的一段日子,大家开始讨论如果审神者再也回不来,这个本丸会怎样。
那时还没有理论或先例,但已经有人出现了嗜睡、暴食和乏力的症状,这让他们陷入恐慌。而时空局催缴工作汇报的通知更是雪上加霜。 本丸被铺天盖地的阴霾笼罩着。
“难道要什么都不做等死吗?”
他看一眼长谷部说:“你相信她还会回来吗?”
长谷部沉默。即使忠诚如他,也无法轻易说出相信一个素昧平生只相处了十几天的审神者的话。
“既然是我的责任,那让我赌一把吧。”
握不住刀的双手至少还能握住笔。他翻出了审神者过去的工作汇报,模仿了她的签章,补全了落下的文件。他制定了一张执勤表,让不当值的付丧神回到本体沉睡,尽最大可能减少消耗。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让人类所说的命运来主宰吧。
加州清光和彩香重逢的场景多少还是勾起了歌仙的回忆。
在那段混沌的时日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一听到风吹草动就跑到门口。留守者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直到最后一次,在听到小心翼翼的扣门声后,他打开了门。
这个女孩是她吗?这时他才惊觉自己早已忘记审神者的样貌了,印象里她很容易羞涩,不爱笑,声音轻轻柔柔,说话时甚至不怎么敢正视自己。
女孩笔直地站着,长睫之下琥珀色的眼睛被屋檐漏下的阳光照得晶莹透亮。
“请问,这里是1027xxx号本丸吗?”
“是。”
她往前迈了一步:“歌仙,抱歉,我回来晚了。”
“回来就好。”
“嗯。”琥珀扑上去抱住了他,旋即又脱离开来,快到让歌仙以为刚才只是幻觉。“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让你们失望了。”
Ⅰ
“在那之后,主公的确非常努力,本丸也逐渐走上了正轨,再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三日月殿。”歌仙喝口茶润了润嗓子。
“之前可真是多亏你了。”
“初始刀应该是主公最可靠的依赖啊,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帮主公守好这个本丸而已。”
“还有一件事想问。”
歌仙看他突然严肃的神色,也不由正襟危坐起来:“三日月殿请问。”
“那天你们回来时,为何小琥珀的羽织会披在药研身上呢?”
那天回来之后,琥珀打破了一贯严格的作息时间一口气睡了十二个小时,彻底补足了觉才想起了某个被她冷落多日的老人家。
三日月有心要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端着天下五剑的架子说清静惯了不想被人打扰。结果琥珀真的不再打扰他转头又带队出阵去了。
茶友鹤丸听闻他的遭遇笑得差点喷出一口茶来。
“你还不了解我们主殿吗?她分明就是你退一步她退一百步的性子。”
三日月失笑。如果他近一步,她也会近一百步就好了。
加入花咲组后琥珀的工作量在成倍的增长,为了尽快提高实力,她还硬要在此基础上挤出时间来按照远山给她的方案强化训练。付丧神们都个个愁云惨雾,苦不堪言,更不要说区区人类的血肉之躯了。三日月怎么忍心真的去责怪琥珀。
去给书房里的插花例行换水时,看到趴在桌案上睡着了的琥珀,三日月也没觉得有多意外。
她只穿着件白色的内衬小袖,脑袋歪在翻开的书页间,散开的漆黑长发铺满了半个桌面,宽大的袖口随着她蜷曲的双臂卷到了手肘之上,半截雪白胳膊暴露在秋日的寒凉空气中。
三日月抖开那件被粟田口家的大哥洗干净送回来的羽织,轻轻披到她身上。
可即便是这么轻柔的动作,也还是惊醒了她。琥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起头来,额头上还留着被书页压出来的一道红印。
“到房间里睡得更舒服些。”三日月揉揉她的额头,把她抱起来往里屋去。
“等一下,我的报告还没写完。”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手脚也是软绵绵的,琥珀的抵抗没有丝毫作用。
“就当是陪我一会儿吧,小琥珀。”
带着些鼻音的语调像是悠远夜空中飘来的摇篮曲,琥珀几乎是无意识地接纳了这个提议,靠着他的胸膛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可惜还没舒服多久,她就被放到了更软和的床垫上,紧接着,一床棉被压了上来。
经此折腾,琥珀稍微醒转,一只手探出被窝扯住了身边那人的衣摆。
“三日月,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有点后悔替你签下那份协议了。”
在混沌的脑海中搜寻片刻,琥珀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份协议。“你说过这是你的愿望,我愿意为了你的愿望去尝试努力成长。”
“我的愿望,不仅仅是这样而已。”
“还有什么?”
三日月浅笑着,伸手覆上她的眼:“这不重要,安心睡吧,琥珀。”
Ⅱ
周六例行会议散会后,花咲组来到了演练场。作为陆奥国的精英们,包下一两个演练场的特权总还是有的。
按计划下午的日程是检验琥珀这段时间强化训练的成效。
琥珀今天带的是太刀队,高统率高打击的太刀向来是一个本丸的中坚力量。队长三日月,队员有鹤丸,莺丸,大包平,髭切和膝丸。
千代子见状瘪了瘪嘴。
“这个组队有什么问题吗?”琥珀问。
千代子连忙摇头。“不,没有问题。”
转念又忍不住说:“这么组队你真的不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吗?”
她的近侍烛台切光忠不忍直视地背过脸去。
琥珀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千代子姐姐又在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
说话的是三席幸也。他和琥珀一样来自21世纪,是个文文弱弱的男孩子,正在读高中,正是学业压力巨大的时候,经常不修边幅地挂着一套肥大的运动服,显得身板更是消瘦得可怜,一副嶙峋的骨架像是随时被会肩上的书包压垮似的。
琥珀对这个比自己小几岁,正在自己刚刚脱离的苦海中挣扎上岸的少年总是会萌生一种怜爱之情。
然而演练场上的幸也并不会怜爱她和她的刀们。
第一轮远程的弓兵打击尚能扛下,随后快到只能看到残影的短刀抢了先手直接打乱了阵型,髭切没能挺住被短刀偷袭战线崩坏退场,一上来就减员一名。之后幸也队伍中的两杆长枪蜻蛉切和日本号充分发挥了破甲的优势,缠斗之中将大包平也刺下了场。
胜负很快有了分晓。演练场是虚拟伤害,付丧神们不会真的受伤,但被短刀穿心穿得多了总还是容易留下心理阴影。琥珀跃下指挥台,撑起一面光盾将剩下的刀护住。
“我认输了。”
幸也也鸣金收兵。
江户城的溯行军中出现了新刀种苦无,和短刀类似,速度极快,必杀极高,一旦被伤到必然会战线崩坏。幸也刻意使用了短刀们,意在帮琥珀提前适应这种敌人。
“多谢指教,幸也君。”琥珀说。
“琥珀姐不用谢我,是远山的安排。”
琥珀看着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又想起他战场上神出鬼没一击必杀的作战风格,在心里很难把两个身影重叠到一起。
“上一次交手的时候琥珀姐姐第一轮就落败了,这次已经能撑到第二轮,在短时间进步这么大,真的非常不错。”幸也说。
“我在想或许换一种新阵型或许能更有效地应对苦无。”
说着两人又走进了演练场。双方付丧神都一副我早就料到的表情。大包平则表示这次一定要比三日月晚退场。
琥珀把三日月叫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引得幸也好奇的注视。
这次她摒弃了固定的六种阵型,选择了两两结对背靠背的防御态势,三组人呈等边三角形站位。新阵型的确发挥了作用,弥补了太刀们机动的缺点,短刀不再那么容易找到偷袭的机会,僵持过两轮之后以平局告终。
场下幸也建议道:“下次更注重主动进攻试试。”
琥珀应声在沙盘上戳划着。
“你们两个,继续比划吧,我可先走了。”门口千代子招了招手,拖着她家近侍就走了。
“琥珀姐其实和涉君很像呢,都是不服输的性格。”
“啊?”琥珀从沙盘里抬起头,“涉君他输过?”
“听说是有的,不过只有一次,不,现在来说应该是两次了。”幸也回忆道,“第一次好像是在他的本丸建立之初,那次失利中他的初始打刀也。。。”好像是意识到自己过于八卦了,幸也闭上了嘴。
琥珀没有追问,转而说:“其实我不怎么相信涉君是在江户城牺牲的。”
“这是真的,至少这一点可以肯定。”幸也说,“至于一些细节,我们还在调查。”
“细节?”琥珀觉得这句话可推敲的地方太多了。
“唔,我的意思是涉君死因的一些细节。。。”幸也支支吾吾着,“姐姐还是不要掺和了,这是花咲组的事。”
琥珀把手里的骑兵模型扔到一边,正色道:“我不算花咲组的一员?”
幸也为难地瞟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监控探头:“姐姐毕竟和涉君没什么直接联系。。。”
平心而论,琥珀不是个记仇的人,况且逝者已矣,之前的不快经历渐渐被淡忘,留下的更多是天妒英才的喟叹。
看琥珀坚持的样子,幸也不得已说:“我们还是回咖啡馆再说吧。”
Ⅲ
回到咖啡馆时太阳快要落山,只余下漫天紫红的瑰丽霞光。隔壁时空局已经下班,这条街上的人流更加稀少。
幸也倒空了书包,各种复习资料摊了一桌子,今晚他本来就打算在这里写作业的。
琥珀随意翻了几张试卷,发现这孩子题目上的对勾比她当年多了不少,对学霸的崇敬油然而生。但是她也没忘了此行的目的,给幸也端上一杯咖啡,端坐在一旁。
幸也受宠若惊的样子:“谢谢琥珀姐。”
“现在可以说了吗?”
“就我们目前调查得知的情况看,有两个疑点。”幸也道,“一是,救援队发现涉君的,涉君的尸体时,他身边只有一把刀的残片,他的近侍一期一振,其余出阵刀剑都不知所踪。”
“二是,关于围攻涉君的溯行军的数量,根据涉君的实力估计,以及对现场残留灵力的模拟测算,我们得出的结论是,那天围攻涉君的敌人,可能有上百个。”说到这里,幸也的声音有些颤抖。
“其他付丧神,是叛变了吗?”
“应该是的,你也听说过吧,在涉君的本丸里,很多刀都存在暗堕倾向。”幸也接着说道,“虽然七图的确凶险,但一次出现上百个溯行军实在是匪夷所思,何况他们抛弃了原来的目标人物,反而近乎有组织有目的地想置涉君于死地。”
“溯行军为什么会对涉。。。”
“这里可能牵涉到其他问题。”
“什么?”
幸也用力摇头,似乎是不想她再问下去了。“奇怪的是,我们接受了荒井家的委托去查涉君的死因,查到这里之后远山就不允许我们继续查下去了,我想远山一定有他的考量,所以,琥珀姐也请不要再深入了。”
琥珀心里浮现出无数疑问,面前像是被一道石门阻隔着,缝隙中也不出半点光亮来。
幸也低头算了两道题,又停顿下来,说:“你知道溯行军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战吗?”
Ⅳ
琥珀从咖啡馆出来,见三日月还等在门口。路灯的光垂直打在他周身,好像是这沉沉暮色中唯一的光亮一样。
“不是让你们先回去了吗?”说着琥珀还是忍不住抿嘴微笑。
“鹤丸他们已经走了,我可是近侍,应该在主殿身边的。”
“你现在已经是合格的近侍了。”
三日月毫不谦虚道:“哦?那主殿打算给我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他执起琥珀的手,“主殿珍重自己,绝不去做危险的事。”
是自己出门时没有控制好表情,让他看到愁眉紧锁的样子了吧。琥珀望着他的侧脸,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像是一根羽毛撩过她心尖,激起她心房一阵微颤。“我不会的。”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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