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确确回不去了。
年到中年,诸多羁绊,行止多难由己。只好在京于心间遥祭先人了,想来未免惭愧又略带几分伤感。九六年负笈进京求学,少不更事,忽觉一下子脱离了穷乡僻壤,颇有一股小马初行嫌路窄之感,对乡土乡人逐渐隔膜起来,也漠不关心了。回家过年,也是逐日同学高会,与村里格格不入,乡亲自然也把我们当城里人看待了,而我们亦飘然觉得是高人一等,隐含衣锦还乡之感。毕业后留京谋生,与家里通电话时,父亲不经意间提及某个老人走了,轻轻叹了口气,老了,也就没用了。挂了电话,思忖着父亲所提的老人,竟然一丝也想不起来了。父亲晚年顽疾缠身,有几次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便有了欲养而不待的急迫。三年前临近春节,父亲故去,临终一面不得见,父子阴阳两隔,顿觉清明份量之重。去年三哥车祸去世,享年不永。我匆忙赶回老家与其他兄弟一起处理后事,在村逗留数日,不觉思考起人之生死来。在村中的老巷和阡陌漫步,冥冥之中,与祖宗先人似有了某种感应,刹那间明白,在这片一代代先人经历二百年来开基和劳作的土地上,对我这样的子孙仍有一种强大的纽带,那便是深入骨血的基因和文化。
前年,村里重新门楼,族中长辈嘱咐我作文以增其色,我信手写道:上溯祖宗开基之艰,下递子孙寻根之源。又说,木其有根,人其有宗,浯溪子孙,自当谨记,念兹在兹,以此为记。后偶观碑文,竟刻错两个字,顿觉草草,甚感失望,想村人多羡慕它村修建门楼、祠堂宏阔气派,攀比起来,远非我文中之意。时有热心的后辈在群里募资建庙,而平素村巷空寂,黄发垂髫,寂寞梧桐,竟无人问津。
古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事死如事生。生与死,阴与阳,子孙与先人建立了强烈的纽带关系。既缅怀逝去的先人,寄托哀思,又祈求得到先人的庇护。想古时天灾人祸难测,太平弥足珍贵,兵锋四起,则率家小逃死不暇,或转填沟壑,或远避深山僻壤。故村落之开基,其祖先无不披荆斩棘、历经艰险,数代创业,屋舍、田地、水源、道路才能草具规模,子孙才得繁衍生息。后世略有余财,则经营祖茔、门楼、祠堂以彰显先人之功绩,修族谱以记宗族之根源,设公田以周济孤贫。于是在这片热土上滋养一代代子孙,而渐成的习俗则融入他们的骨血之中,任其外出或仕或商,都有一种强大的纽带令他们回来,回报故土,终老故土,魂依祖茔,生生而不息。
时代之轮碾压而来,农耕时代的一切似乎支离破碎了。工业时代来临,城镇化的脚步匆忙,村中青壮年大都到城里求学、经商、务工,散落全国各城市,乡村无可避免地衰落了。而旧习俗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村子虽建了不少三四层的现在化的小洋楼,而人口日渐稀少,当老的逝去,小的被带到城市,村子也就无可避免的走向消亡。
作为从村里长大的这代人,即便离开故土多年,即便在大都市安家落户,心却落在村里,年纪越大,这种感情更加炽热。在生活快节奏的、工作高效的大都市,个人如同一滴水淹没在大海之中,一切似乎都是悄无声息的,连生死也是如此,大浪过后,个人的痕迹渺然。可以预料,我们的下一代无疑以都市人自居了,对父母的之乡大约不会这种的情感纽带。
犹记得小时,清明节一早随着大人们浩浩荡荡出发到十几里外深山之中的祖茔祭祖,道路崎岖,林深草密。祭完跋涉回来,下午才去祭扫近山的祖坟。十几年前,那处祖茔已无人祭扫了,想今墓木已拱,荒草离离。能说清那一辈祖先痕迹来的的老人已寥寥可数,而后一辈恐怕连进山之路也认不出了。
如今乡村的土葬习俗已改革,火化、骨灰放入乡里辟出的公墓,相关习俗也就简化多了。对应快速而高效的现在化节奏倒也是相宜的。
中午朦胧梦回,春和景明, 青山叠翠之中簇簇的映山红烂漫盛开,殷红如血。醒来泣下沾襟。
行文至此,想起屈大均的一首诗来:
朝作轻寒暮作阴,愁中不觉已春深。落花有泪因风雨,啼鸟无情自古今。
故国江山徒梦寐,中华人物又销沉。
龙蛇四海归无所,寒食年年怆客心。
(此文写于2021年,一月懒于文字,聊以动动键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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