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抱怨《红楼梦》太难读了,读到第五回都没出现有趣的故事!
确实,这本书的开场太复杂——先是女娲补天,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顽石通灵;又是西方灵河岸边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又是地陷东南,东南一隅姑苏城里甄士隐家;又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天上人间,绕来绕去,比京剧的“过门”还长。
每每听到这样的抱怨,我会建议:那就从第六回开始读。从这一回开始,贾府的故事才算拉开帷幕。
开启故事的是刘姥姥,一个乡下老太太。她靠两亩薄田,跟着女儿女婿一起生活,是个积年老寡妇。她女婿狗儿的祖上曾是小小的京官,因贪慕凤姐娘家王家的势力,便“连了宗”,于是与京城豪门有了点瓜葛。如今,家贫难以度日,女婿又一向不争气,刘姥姥便想去荣国府打打秋风,碰碰运气。
就这样,刘姥姥带着外孙板儿,进了城,来到荣国府的门口。一入侯门深似海,荣国府何其“大”,刘姥姥何其“小”!小与大,贫与富,卑微与高贵,就这样相遇了。
刘姥姥绝非等闲人物,她是有故事、有使命的。在前八十回,她来过两次。缺失的八十回后,她还来过,而且是来办大事的。荣国府由盛至衰,她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
作为一个老牌贵族家族,荣国府里的礼节,可谓多如牛毛,“武装到牙齿”。上下尊卑、男女之别,真是处处有讲究,事事有规矩。只是,文化过于精致,生命力便会在层层的包裹中窒息。就像茄鲞,用好多只鸡和香菇去配它,却没了茄子味。
人心更是散乱。从主子到奴才,个个都揣着小算盘,明争暗斗,拉帮结派。邢夫人对王夫人、王熙凤充满怨怼;贾赦在中秋之夜,说偏心母亲的笑话,刺痛了贾母;赵姨娘则满怀失意者的忌恨;贾琏一有机会就偷鸡摸狗,在鲍二家的面前咒凤姐……探春说:“咱们倒是一家子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丑角一样的刘姥姥,竟像是来拯救他们的。她那黄土地一般的粗粝气质,饱满圆润的生命状态,照出了这个大家庭的另一面——贫乏、无趣、暮气沉沉。贫与富,卑微与显赫,拙朴与精致,世人一向偏爱后者,但刘姥姥一来,这两个世界相互碰撞,也相互照见,界限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了。
有人说,刘姥姥甘当“女篾片”,弄乖出丑,是懂得投其所好,追求利益最大化,这就是精明啊!她的演出很成功,王夫人赏了一百两银子,凤姐额外给了八两,还有吃的穿的用的,一大车值钱东西,这一趟来得太值了!
她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她只是放得开、拿得稳,善于自嘲,懂得放低姿态,不把自己当回事罢了。俗话说:“这是知道自己的斤两。”自知,是另一种自尊。
谁不喜欢这样的刘姥姥呢?她不“我执”,不拧巴,像水一样随物赋形、随遇而安。不焦虑,不怨恨,接纳自己的窘迫,也能谅解别人。孔子说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他在夸子路,尽管穿得破破烂烂像个乞丐,跟穿狐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起,也不猥琐、不气馁。
曹公笔下的人,个个是多面体,有多向度:贾母“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儿孙绕膝尚觉不足;宝钗总要当道德模范,珍重芳姿,且行且累;妙玉“躲进小楼成一统”,孤芳自赏却心怀纠结;探春因为自己是庶出,心事重重;王熙凤贪心太盛,聪明反被聪明误;而黛玉,开刘姥姥的玩笑,说她是“母蝗虫”,自己对外面的世界,却所知甚少。
唯有宝玉内心无碍,最为通达。他天真、热情,有赤子之心,对整个世界温柔以待。这样的人,怎会嫌弃刘姥姥?刘姥姥透彻明理、心怀慈悲,正因为如此,她杜撰的雪下抽柴的故事,才能打动宝玉。
对世界有爱与体谅的人,会相互辨认。即使一个是乡野俗妇,一个是富贵公子。
——《人人都爱刘姥姥》刘晓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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