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小说《白蛇》，来自一个最基本的推演和假设，青蛇本是男儿身，与白蛇斗法比输了，又实在舍不得她，索性化作女儿身一直陪在她身边。要是当初赢了呢，青蛇会娶了白蛇。如果这样，也就没有今天的下文了。
在传统民间爱情故事中，白蛇和青蛇实在给后人留下太多挥发想象的空间，一段一段的演绎和讲述由此展开，精彩纷呈，奥妙无穷。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因情重，故而生婆娑。
李碧华的小说《青蛇》，许仙突然被白娘子爱上，好生得意和欢喜，但也不乏卑微。虽然他也爱她，但其实他一无所是，如此凡俗和普通，而她竟然先爱上了他，毫无条件地送上一切，“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在这样的爱情中，总有着不相配的底色，温柔和缠绵之后总会有一抹冷冷淡淡带着嘲讽的余光提醒着许仙，让他受不了，让他想逃匿。当小青略施小技，只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许仙就已经不堪一击。
这样一个简单软弱的男子，实际上是很可怜的，他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样的爱情，不知道别人对自己付出的是怎样的情意，更不知道被别人爱上时应该回以怎样的力道。在他的头脑里，与白蛇相爱虽然还有些无法适从，有些压力，但和小青却是绰绰有余，似乎他的男子气和底蕴都在小青一两句的“表白”中全部回来了。
这是许仙想要的，也是所有凡夫的男子都想拥有的婚姻和爱情，左拥右抱，妻贤妾美，虽然这样的男女关系构筑的基础只能是背叛。
许仙，给不出真正的爱，连他的接受也是窝窝囊囊，不乏猥琐的猜测，心生骄傲地认为女人在他这里都处于下风，不论是白蛇还是青蛇。
白蛇，不一定喜欢的就是许仙这个男子，她更渴望的是爱本身，是化作人身痛痛快快地投入到至情至爱中，是满的要溢出来的活力和生命力，是千年道行能够肆意挥舞的终极游戏。而恰好，她想起了轮回之前的那个小牧童，好吧，那就选他吧，谁让他在此时恰好是一个轮廓清明、眉目清秀、眼神里还流露着迷茫和眷顾的青衫士子呢？选择他，是注定，也是碰巧和意外。
而小青，怎么会喜欢上许仙？实在是百无聊赖，实在是无所事事，他的暗暗得意和轻易地缴械投降让小青偷情的恶作剧瞬时变得了无生趣。他太凡俗，太老百，太无味，哪里比得上法海。
小青，看见法海，恨意呼呼地往上冒，挡都挡不住。这个男人处处肇事处处刁难，恶斗和狠招层不出去，杀不了，除不去，赶不跑，挥不掉，让她们心力交瘁，狼狈不堪。她使出了最恶毒的招数，在法海面前放任地乱舞，旋身扭动，裙摆飞舞，任由情和欲挥发在这个男人的周围，任由世间最不受控制的力量直接冲击对面这颗勃然有力的心脏。
法海，坚如磐石，贯彻始终，他的入定和坚持让小青的放纵和迷乱定格在空气中。这样的男人，散发出如如不动的精神和气魄，凛然厚重，让她不敢造次，也不甘心放弃。
2013年，田沁鑫导演把这场搏斗和考验搬到话剧舞台上。小青如此的执着和勇气，始终围绕在法海身边，她的情欲化成了真正的爱，生生世世，不因法海肉身的消灭而消灭，不因法海的不为所动而更改分毫，飞蛾扑火，用其一身。在舞台上，青蛇在法海的梁上盘踞了500年。爱，永无止熄。再度面临圆寂的法海最终对小青这份500年都不曾退转的爱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再给你授业解惑。”
法海，显示了一个高僧的情怀和慈悲，他要度小青，让她最终堪破这个执迷不悟，获得终极的了然和解脱。他的辛苦在于，不让小青真正经历并走过她要的爱，她的执念根本不会消除，反而日渐根深。他度众生，却无法轻易解救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子，甚至不乏力不从心。
在任何一个版本中，法海最后收走的都是白蛇，而放掉了青蛇。白蛇，被他收在随身携带的那个钵中，一低头就可以看得见，最后，他自己坐化在雷锋塔前。
为什么法海最终收走的是白蛇？在乔叶的一篇文章中，因为法海爱的是白蛇。直到这里，我才觉得这场浩荡诡谲的纠结有了最终的答案和归宿。
小青，回忆了他们的初次相识。在刚刚开业的保和堂，扮作行脚僧的法海上门请求女施主去庙里布施，白蛇没有肯定答复，却递给他一块上好的降香。法海，带走了这块香，一直留在身边。
法海确认了她们是妖，本可以轻易地就用钵全部收了去，一了百了，永无后患，而他没有，只是一直打一直斗，因为他在人间也是一个寂寞的战士，他需要一个相匹配的对手。在灵魂深处，只有他们之间最为接近，最为相似，最为投缘，在一次次的过招中，是战斗，是比拼，也是享受。
还有更重要的。小青说，法海要收白素贞，早就收了，他跟着她在人间游戏和游荡，只是因为爱。
这个世间，有了白蛇，法海爱上的就永远不会是青蛇。卡尔维诺说：死亡是，你加上这个世界再减去你。法海眼里的战友，是小青加上白蛇再减去小青。
法海对小青是欣赏，是理解，是慈悲，是拯救，是超度。
法海对白素贞，只是爱，一种无须经历浓淡轻重就已经炼成金刚不坏的爱，毫无阻碍，直见性命。他放她走，由着她闹，陪着她玩，过分的时候就收了她，只有她一个人在钵里，这只钵也只容得下她一个人，别的人根本进不来。
法海在雷峰塔前坐化圆寂，手里攥着的仍是是那块香。
香，永远是香；正如，爱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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