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寻找旧东山寺
张掖东山寺曾是东晋学者郭荷隐居河西著述讲学的地方。云三年前驾车去过一回,那天由于天公不作美,没有找到地方。
星期六的早晨, 虽然天阴欲雨。云却无来由地想再探一次东山寺。说走就走,一个人驱车出城,向耸立在东边的那片青黛色的山影驶去。
刚入伏的河西,路旁地里的庄稼葱葱茏茏,就像一片片绿色的海。
亦无风雨亦无晴。那道巍然屹立在远处的山,距离市区三十里,绵延起伏,横亘天际,遥遥望去,深沉,神秘而迷人。传说中的东山寺便隐在其中。出城东,过了旧火车站,又过了几处村庄和田野,到了红沙窝乡。这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广袤戈壁。一直铺展至遥远的山脚下。
三年前,云印象最深的那片茂密的红柳林,依然默默地伫立在戈壁之中,开着细小而粉色的花。仿佛在夹道欢迎着每一位去往东山寺的游客。
道边上,一位包着白头巾的村妇在卖沙田西瓜。云停车买了许多。村妇的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感激。
好多年前,云还是一个少年农民。景况不好的年份,父亲辛苦种得瓜,没有瓜贩来田间地头收购。云便和母亲拉着架子车去邻村走街串巷换些稻谷,小麦回来。农民的生活真心很不容易。
再往前走,接近山麓的戈壁滩上是一片很大的墓地。高低林立的碑铭,密密麻麻的坟茔,在无边的荒野里,显得阴森森的凄凉。
驱车穿过墓地里坎坷不平的砂石路,来到位于山下的新东山寺。寺里空无一人,香火冷落。几峰野骆驼或立或卧在寺外荒芜的山坡上。一切给云感觉好像梦幻一般。
云踱出新东山寺,自车里提了一袋核桃,拿了两瓶矿泉水,一把伞,戴上白色遮阳帽,墨镜,迎着山风,独自一人进入寺旁没有网络信号,怪石嶙峋的峡谷中,去寻找旧时的东山寺,寻找一千六百年前的前凉隐士一一一郭荷。
在谷口,抬头仰望过已然废弃的铭刻着"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红旗渠桥墩。再往里走不远,低头沉思过明长城遗址一一一红泉关口,进入到峡谷深处。云孤独而响彻山谷的巨大的脚步声,惊起一群山鸡。它们突然飞起的扑椤椤声,吓了云一个半死。
走累了,云坐在一块巨石的阴影里,砸核桃吃。谷中寂静地只有飞旋的苍蝇,起舞的蝴蝶,无影无形的风。小草的茎叶在风中轻轻颤抖。
云想像着那只蝴蝶是梦中的庄周,却不知道那只苍蝇是谁的化身。 山中的天气令云想起纳兰词,"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风开始汹涌,山顶一团团乌云,似乎在酝酿着像昨日傍晚一样滂沱的雷雨。
荒凉的山谷,变幻的云影,令云心生惧意。远处拦路的那个山头上不知爬着个什么东东?云内心犹疑,想要不要打退堂鼓。 壮胆再往前走,山谷中终于见到了树,见到了一缕细细的山泉水,流经两块巨石的夹缝,发出汩汩的声响。溪水很快渗入沙砾之中,又不见了踪影。
乌云愈来愈密, 风中已有冰凉的雨星落在云的脸上。云担心会下大雨,爆发山洪,果断地转身返回。拐过一个弯,迎面遇见了一位僧人,一位大娘,还有一位年青的师哥。云问三位有缘人,今天有没有暴雨?会不会发生泥石流?进去不会有危险吧?
僧人拿出手机看了看天气预报,又抬头望了望天空,"不会有大雨,这朵云正好就是一把大伞,给我们遮阳。"他看着云微笑说。云听僧人说得轻松自信,四个人结伴一起向山谷里走去。 云悄悄问大娘,''高僧自何处来?"
大娘很乐意地告诉云,"来自江西云居山。"
云说,"我刚才跟他一路交谈,觉得他谈吐不俗,懂得很多,很博学!"
大娘道,"他已出家十年,上过佛学院,开坛主讲《椤严经》。今年三十八岁,重庆外国语学院毕业,当过中学老师,后来去深圳做进出口贸易,年薪已经很高,后来堪破俗尘,落发九江云居山,法号大雄。"
一个小时后,一行人到得旧东山寺遗址。只见此处山势豁然开朗,溪水汩汩,河谷里出现了一片绿意盎然的树林。一间陋屋孤零零地矗立在树林后面的山坡上。一位守寺的男山民,孤独地坐在门前的凳子上。
"您一个人在此居住啊?阿尼陀佛!" 高僧上前行礼,问道。 "是呀!" 山民欣然笑答。他热情地让我们坐在门前的小凳上,为我们沏上烧开的山泉水。
山民自我介绍俗名王宗彪,今年六十八岁,居住谷中已经四十年。 王山民个头不高,黑红的脸庞,身体结实,发质黑密。或许是久居山中,日子平淡,内心宁静,看上去单纯质朴,一点不像年近古稀。
云见屋前的墙璧上,有文人墨客题字的诗词。"明月松涧照,清泉石上流",晚年佛系的王维,字字禅意。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明代四大才子之首的这首《临江仙》, 其意境与幽谷,山寺,惯看秋月春风的隐逸生活十分融洽。
聊了一会儿,王山民让我们进屋里坐。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酒过水的地面一尘不染。坑上的被褥叠得四四方方,齐齐整整,军训过的一般。炕头摆着一撂摞杂志书籍。
这座用石块与草泥垒起的山房,年久失修。护檐的拦板断裂,椽头被烟火熏成了老去的光阴一般的黑。有些地方墙皮斑驳脱落,一侧窗下的墙体显出了裂纹。
大娘好心地劝王山民把屋子重新修葺一番,往后余生,好生修行。山民苦笑摇头,说谷中无路,崎岖难走,一块砖头拿进来都不容易。人生无常,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都说不上。上个月放驴时跌了一跤,两根肋骨折了,在仁济医院住了半个多月院。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腰。云说仁济医院主要做得骨科,有几个医生云认识,都是从公立医院跳出体制的,水平很不错。开玩笑说,"你一个人隐居于此,没有凡尘俗事的烦扰,应该能活百岁以上!"
王山民笑笑。让大家惊讶的是,王山民说自己已经死过一回。然后毫不隐讳地为我们说起了一段他鲜为人知的奇异遭遇与情缘故事。
王山民祖籍甘州区梁家墩,户籍平山湖蒙古族乡,早年是东大山林场的职工。因为一个离奇的因缘,二十八岁那年,孤身来到东山寺,独守佛院,已然四十个春秋。
因缘还得从王山民背上的那片紫葡萄色的青砂掌印说起……
王山民说,他曾听父亲讲,在他出生的第三天,家里来了一个手持拂尘,白眉白须的老者。老者借故讨水喝进入家中,却并不饮茶。而是提出想看看新生的婴孩。老者的无理请求当即遭到了父亲的断然拒绝。老者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告诉父亲 : 此孩是东山寺三世的善人转世,背上有一青印胎记,会随着孩子的长大而增大。以后须回东山寺,方可无恙。
父亲听后,回看孩子后背,果见有一指甲大小的青砂印迹。连忙奔到院中,只见老者已步出院门,追至门口,飘然不见了踪影。
在他二十八岁那年,患了一场大病,四处医治,皆不见效,背上的青印已有一掌大小。想起父亲讲得白眉老者,便搬来山谷,长守在荒芜的东山寺。病果然不久痊愈,背上青印从此亦再无变化。
说完,他撩起衬衣,果见其后背有一印记,清晰如掌,色如甲紫。云武侠心不死,不由得想到江湖中神秘的青砂掌,对王山民的身份多了一份遐想与猜疑。
且莫想王山民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三世的善人还是隐世的武林高人。 幽居山谷,守着荒寺的王山民,竟然在红尘中还有一个不离不弃,小他四十岁的红粉知已。离奇的是,红粉知已的背部也有一记跟他一模一样的青砂印。不同的是,他的在左,她的在右。白眉老者时不时会出现在红粉佳人的梦中,指点迷津。授意她帮助王山民度过孤寂而漫长的山中岁月。
法师听后对云说,这真是一个充满了神奇色彩的故事。
王山民为了让高僧相信,从箱底拿出他与红粉佳人的亲密合影。这位红粉佳人,相貌漂亮,身材卓约。不住在山谷,住在距此几十里地的临泽板桥。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谷中看望王山民。
王山民说,她要来,他会心有感知 ; 他有灾难,她总是助他平安。最让他感激的是,他曾有过厌世之心。就在他神志迷离,举猎枪自杀的霎那,她打来电话,他猛然警醒,松开了就要扣动的扳机。
那是他与她相识后的第二天。当时,他穿戴齐整,坐在选好自杀的山顶。她莫名的来电,让他想起前一天曾随口邀她来东山寺游玩,没想到她果然来了,此时就走在山谷中。自己这样死去,岂不成了爽约之鬼。
于是,他收起枪,下山去迎她。同来的还有另一位女子。他告诉了她他刚才的举动,她劝他好好的活在世上。自此,她成了他无话不谈的红粉知已。
他遇见她时,她芳华二十, 在商厦替人卖衣服。他下山买衣服,是为了穿上一身新衣踏上黄泉路。如今她已二十八岁。她不嫁人,他也不可能娶她。两人维系着一段忘年的情谊,不离不弃,春去秋来,已是八载。
云在想 : 她到底是人是鬼,是狐还是妖。如果这是一段真情,则有了一些聊斋的意味。脑洞里想起了聂小倩,想起了那个千年前被放生的白狐来。法师听完故事,问王山民,"你居然还有猎枪?"说 "放弃今日就没有来日,不惜今生就没有来生。" 劝王山民莫杀生,最好出家,说出家才是解决孽情的唯一办法。
王山民问大雄法师,"你出家时家里人没有反对?"坐在一旁的大娘连忙摆手说家人没有反对。大雄法师微笑看着大娘说,"还没反对!都苦劝了我三年,最后看实在无法劝回,才接受了我已出家的事实的。"大雄法师解释道,"她是我妈!"
王山民恍然大悟似的笑看二人。接着又问大雄法师,"你出了家,给父母一个月多少钱?"
云想,他其实想问的是,父母将来谁去侍养,只是没有明说。这让云想起了王阳明曾劝一位高僧回家赡养八旬老母的经典故事。
大雄法师没有正面回答。微笑着摊开双手说,"我已出家,出家人是没有工资俸禄的,哪来的钱再给父母!"王山民辩解说,"我现在住在庙里,也算是个出家人了。"
大雄法师笑着纠正说,"你红尘都没堪破,情缘都未放下,算个什么出家人啊?"
云见山房壁上有一侧门,挂着门闩,出于好奇,想进去看看。王山民示意云尽管推门进去无妨。这是一个小伫物间,桌上堆着两袋米面,一些粮油什物。一筐切成块的花馍馍已经凉干。
山民盛入盘中,端出来热情地招呼大家用点午餐。法师不食人间烟火,说进谷时已经吃过饭。大娘与那位帅哥皆表示不吃。
云早上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谷中怪石的阴影里砸食了六个核桃,早已饥肠辘辘,便毫不客气地掰下一块就着山泉开水嚼起来。世上唯有饥饭香。 花馍馍好吃得就像小时候的味道。
二 佛寺与古洞
此刻,是河西走廊盛夏日的晌午。山谷中,青色的云烟已退,屋外阳光炎热,但山房中却凉爽宜人。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这是唐子西对山居之妙的体味。 山中的光阴,独处或许过得很慢,但几个人一起的时光则过得飞快。
法师见光阴爬过窗台,悄然飞逝,看时间已是午后三时,提议我们先去山上庙里看看。王山民谈兴正浓,许是平日难遇法师这样的高僧,想多留法师一会儿,推说时间尚早,等太阳不晒了再上去。
云迫不急待地想去拜访一下传说中郭荷曾经隐居的山洞,便怂恿王山民带我们上山,参观完了再回山房。王山民才拿了钥匙,带我们一行向山上的大雄宝殿与观音庙走去。大雄法师关心他刚刚痊愈的肋骨,说要是不方便,我们自己上去。王山民表示无碍事,执意与我们一起上山。
穿过峡谷,来到东边的山脚下,一片平坦的开阔处就是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坐东向西,与峡谷对面的山房遥相斜望。
殿前有几畦田地,种着些山桃树,绿意喜人。山民介绍,最早这些地方皆是庙宇,现在庙基都不见了。眼见的大雄宝殿与观音庙是"纪老爷"捐资重修。
云问"纪老爷"何许人也?答曰,早年是平山湖蒙古族自治乡的书记,文革时期破四旧,带人砸毁了东山寺。十年前还能到庙里来,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上不了山了。
他告诉我们,东山寺南北两山原有大小庙宇四十多座,现在全都不见了。山顶上有些地方庙基废弛,遗迹尚存。东山寺其实已名存实无。
云曾在博客上见过一篇描写东山寺的文字。作者说,"据史书载,东山寺有南寺北寺,儒释道俱传,鼎盛时期庙宇有五六十座。北寺最高处是“真武阁”,殿堂风格独特,建筑飞檐耸背。所有殿阁依山而筑,层级递升,雄伟壮观,寺内有道教教主太上老君巨幅塑像。南寺阁楼层迭,多在山间修筑。朝露烟霞掩映,恍若仙山琼阁,梵音阵阵、香火缭绕,枕石栖霞,兴起而歌;岁月无恙,不语悲伤,千百年来一直是僧侣、商贾、骚客、文士的精神家园和栖息驿站……"
如今,站在谷底举目四望,史书上记载的东山寺胜景已随风而逝,荡然无存。唯余山顶悠悠的白云和静静屹立的森森山崖。重修于山畔的大雄宝殿和悬崖上的观音庙,在几近荒芜的山谷里显得冷清,寂寞而悲凉。或许因为没有僧侣,道士,更不见信众游人,而显得有些荒凉怪异。与别处的山寺给人的感觉迥然不同。
王山民打开大雄宝殿的门。法师点燃案上长香,分给我们一人一柱,大家虔诚脆拜释加,药师,阿尼佗佛。王山民敲响金钟。法师拿过钟棰看了看说,"你原来拿着铁棰在敲钟,我说怎么这么刺耳!应该用木槌来敲,用力不易过大,这样才显得钟声柔和平静。"
说完又拿起案上的木鱼瞧了瞧,最后细细观看两边墙上的壁画,赞叹不已地说,壁画的确画得很不错。问山民壁画出自谁人之手?山民说是天水的一对夫妇所画,只知男的叫崔田。法师又问这对夫妇年龄多大?现在是否还干这个?山民看着云说,现在应该像他这个年纪,壁画是九八年画的。
法师心中算来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保存的如此之好,又是一番称赞。
出了大雄宝殿,走上山腹的一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小径,绕过一处悬崖,来到观音庙下的一窟山洞。大雄法师站在洞前,指着黑黢黢的洞口对云说,"这就是你要拜访的郭荷洞!"
云高兴终于找到了传说中郭荷隐居,著述讲学的山洞,又诧异大雄法师也是第一次来,怎么很熟悉似地知道这就是郭荷洞?
连忙趋步洞前。洞口不高。云很容易就爬了进去。洞中一片幽暗,四壁什么也看不清,地上铺着些草垫子之类的东西,踩上去软软的。通过洞右侧一个小小的通风口透进来的些许微光,云隐约看见地上摆着两个大大的塑料桶,上面落了一层灰尘,看样子洞中已经很久没人进来过。洞不高,云躬腰刚能直立 ; 也不大,估计不足十平米。
洞口没有任何标记与文字介绍,只能凭借前人的隐约记载,想像它就是郭荷初来时曾经隐居的洞窟,但未免有些局促逼仄。据说沿着山谷继续上行,山顶上有一老子谈经洞,俗称"老君洞"的洞窟,洞口狭小,里面宽展可容百人。很可能才是郭荷隐居讲学的所在。
离开郭荷洞,一行人绕过崖后,上至屹立于崖顶的观音庙。庙门两侧的楹联:"寺中无僧风扫地,庙内没烛月照明",颇有些空灵意境。观音庙不大,精巧庄严。前是悬崖峭壁,后面是一幽深山涧。若逢雨天,涧水下泻,至此可形成飞流瀑布之状。
午后四时,涧两边山体上,薄薄淡淡飘浮着一层青烟。法师说这就是闻名于世的东山烟雾,只是晴天不太明显。问王姓山民。山民说朝日东升之时,或是阴雨天,山中烟雾缭绕,弥漫如云海,群峰影影绰绰,若隐若现,有如蓬莱仙境。
法师环顾四周,说此处幽静无人,风景远胜北武当,大有重振东山寺的意愿。指着观音庙右侧,位于万丈悬崖下的一处空地问云,"此处若是建庙,会不会有落石的危险?"云说,"此处虽好,但这个山,岩体是红砂泥,不如山西绵山的山岩结实,若是建庙,恐有山体滑坡之虞。"法师点头认可。
三 隐者郭荷
说了半晌,云心心念念要寻找的郭荷是谁呢?杜娘说,郭荷,字承休, 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前凉隐士,秦州略阳(今甘肃省秦安县)人。出身儒学世家。 他明究群籍,特善史书。祖上在东汉时就以经学得名,家风厌恶官场仕途,世代以经学济世。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中原战乱频仍,最终五胡乱华,西晋土崩。权贵精英游过长江建立东晋政权。留下沦陷区的群众在胡马的铁蹄下自力更生。华夏文明也在屠刀下几近玉碎。
大多数学者追随东晋政权 "衣冠南渡"。郭荷家族则越过黄河,沿着百年前张骞一步一坎量出,霍去病一刀一枪杀出的河西走廊一路向西。
这一年是公元三二一年。凉州境内逃荒的队伍里发生了一起抢劫案。一位五旬老者坐在马车上,随行弟子紧握棍棒的双手微微颤抖,他们被数百位难民同伴包围着。
活下去的欲望,足以撕破一切道德的外衣。在逃荒路上互相搀扶,患难与共的一群人,随着队伍里有人饿死,那些虚弱而饥饿的目光开始盯向同伴。
秦岭一白在《河西走廊的三代大儒用生命守护华夏文明》中是这样想像当时的场景 :
老者:你们要干什么?
小头目:打劫,快把粮食交出来!
老者:我没有粮食。
小头目:放屁,我一路都听到了!
老者:你听到了什么?
小头目:你说这一车种子很珍贵!
老者:这些种子是...
小头目:闪开,大爷现在就要吃它!
马车被强行扒开时,一卷卷书本典籍滚落到黄土地上。老者俯身捡起来说道:我给学生们说这是文明的种子。
这个拉着一车经书逃荒的老人,正是云要寻找的知名学者郭荷。他看着小头目呆滞沮丧的表情,心生厌恶的同时充满了悲悯。
郭荷一直走到张掖才停下脚步。这里是一片绿州,出乎他的想象。东山的苍翠青松、黑河水的清澈纯净,帮他洗刷掉了逃荒路上的风尘与疲惫。
余秋雨说, 大学者更适合居住在清静之小城。甘州府城太大,纷乱繁杂 ; 东山峡谷距甘州府城不远,只三十里地,有山有水,有草有木,环境幽静,又有一片豁然开朗之地,完全具备起居生活,结庐讲学的基本条件。
虽然河西的王权频频更迭,但是比起 “秦中川,血没腕 ”的中原大地,"唯有凉州倚柱观 " 。社会相对动荡不大。又逢河西走廊的执政者张轨,很重视教育且尊崇儒学。 于是,已然知命之年的郭荷在山谷里安顿下来,广修心境,广纳门徒,开始传道授业,释儒讲经。
谷外群雄逐鹿,血雨腥风 ;谷内书声琅琅,云卷云舒,成为了中华文明的一块避难所。儒学得以在此生根,传承,并与佛道文化,西域文化交相融合,形成了独特持久且强大的河西文化。
河西文化的繁荣始于郭荷。可以说,没有郭荷,就没有儒学在河西的发展。河西文化与中原文化,江南文化后来并称中华文化,郭荷功不可没。
文化经过时间的沉淀便是文明。云遥想着一千六百年前,河西各地的莘莘学子,骑马或者徒步,背着行李书籍,拿着布帛、腊肉,粟米充当学费,往来于山谷之间,成百上千,络绎不绝,来此求学的热闹景象。
然而,云又实在无法把谷中的风听成是遥远的读书声,把眼前乱石穿空的荒凉与当时的儒学盛况联系起来。
无论如何。郭荷, 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能抛弃功名利禄,淡泊俗世纷争,甘做山野布衣,达到清静无为的境界,的确满满的魏晋风骨。
云一直很欣赏魏晋风骨。比如厌弃官场,回归自然,享受悠闲的嵇康 ;比如只想活得真实和自在的阮藉。他们的人生风范让云无限憧憬。可惜云实在无法做到!
郭荷隐居谷中三十多年,八十四岁去世。他的弟子敦煌人郭踽,搭棚墓旁,守孝三年。后来移居祁连山临松蕹谷。带领学生们在山壁上凿了几间石窟,继承老师的事业,办私人学校传授儒家经典。
马蹄山和山下的临松薤谷,重峦叠嶂,松涛起伏,山顶常年白雪皑皑,山下四季流水潺潺。环境风光要比东山峡谷好得多。
对于专心治学的人来说,马蹄山和临松薤谷的确是个更适合潜心修行的地方。 郭踽在此一直呆了二十年,加上他的衣钵传人刘昞。郭荷,郭踽,师徒三人在河西走廊传道近百年。
郭踽不曾想到,石窟在不远的未来变成了佛寺,变成了佛教造像圣地——马蹄寺石窟群。如今二十一世纪的马蹄寺,风光无限,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那么, 张掖东山寺究竟始建于何时呢?有人说始建于西夏,又名相国寺,元明存有,清代鼎盛 ; 有人说兴起于汉,鼎盛于魏晋南北朝,莫衷一是。
云认为,就如马蹄寺一样,张掖东山,应该是先有郭荷结庐讲学,而后才有佛道场所东山寺,才有了老子藏经,骑青牛入流沙的传说。
后来,云无意中看见立于山腰的一块重修东山寺大雄宝殿的石碑,果然印证了云的猜想。碑记 : "考东山寺之建肇开于晋时,略阳郭荷觅甘峻山幽洞而隐居,择张掖郡高徒以密授,余览残碑碎瓦既知南北二寺盖兴于明,至清康雍乾三代日臻繁盛……"
这里"余览''的"余",即原张掖市博物馆副馆长吴正科。为"叹斯举前不负古人,后有赉于子孙,陋作碑记以颂云尔。"
据云了解,这位老哥也是一位有郭荷风骨的学者,著有《张掖大佛寺史探》一书。二零一三年孤身回到故乡庆阳,在北石窟旁租了一间寒窑小院,一边赡养八十岁的老母,一边致力于北石窟寺的文物考察与保护。北石窟寺云也去过,云去时是一四年,已经荒凉的比张掖东山寺稍好些而已。
四 探访幽泉水
张掖东山寺历经千百年的沧桑岁月,已经风貌全非。谷口磐石岩岩,色彩斑斓。谷中,虽有山泉小溪,但溪水细弱,很快没于漫漫沙砾之中。
谷两侧山上不见一树,全是裸露的巉巉荒岩。斑驳岩峰,直插云霄。山阙处,有的山岩如鹰隼,如神龟,栩栩如生。相传真武断此山呈双色,一边如赤凤朝阳,一边如苍龙起舞。山石受飓风飙澜,千奇百窍。
谷底有零星树木,屈指可数。约好长一段距离,方遇见一棵树。仿佛是逸世的隐者,又仿佛是休憩的学子。
所有的树,皆扎根于坚硬的岩石上,以榆杨居多。树身不高,树冠不大,百折不挠,遒劲倔强。有的同根相拥,有的独孤而立。云不知它们究竟蹲踞谷中多少年,浑身疲惫沧凉。
其景致与杜娘说得" 东山寺从山脚到山顶,移步有花,仰首见树……"大相径庭。不知杜娘讲得是何年何月的东山寺 。
清代诗人任万年游历过东山寺,曾题诗云:
多年古寺创山隈,松柏葱茏傍雪开。
挂壁晴霞遮梵刹,漫天晓露湿苍苔。
流泉滚滚穿花径,野树离离护石台。
老子谈经宫在顶,四时唯见瑞云来。
如今,云眼见的东山寺,早已不见了葱茏的松柏,野花盛开的山径。新修的大雄宝殿右侧,山南的几棵高大的百年榆杨,皆已枯死。死去的枯白树干,苍凉地挺立在风中,让云深感惋惜。
许是古树该有此一劫。大雄法师问王山民,"古树为何而死?"
山民答曰,"为天牛而死!"
大雄法师问,"何来天牛?"
山民说,"纪老爷重修观音庙,木材中带进来天牛。"
大雄法师说,"末法时代,在劫难逃。想必明清时代,东山寺生态都应该比现在好得多。"
劝山民多多栽树,好生看管,切莫再让邪门歪道乱建乱修,要修就修佛家寺院。
王山民笑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栽得树我又享受不上!"
大雄法师指着大雄宝殿前面山坳中的一片桃林说,"谁说享受不上,你栽得这些桃树,你现在不是正在受用。再说,这一世享受不上,下一世不定就会享受上。你不是说你是三世的善人吗?下一世一定还会来这里,你栽得树说不定还活着,到那时,你不就享受上了?"
王姓山民听后,满面微笑,低头默默负手而行。
大雄法师对云讲,他原本在深圳工作,有一次去江西云居山游玩,来到一处山林,蓦然觉得周围的环境自己是那么的熟悉,仿佛曾经在此居住过很久很久。
于是,他试着住了一个月,感觉身心清静自在,非常舒服,然后一个人一住就是一年。这个地方属于庐山的一脉,距庐山东林寺一个小时脚程。大雄禅师没有再往下细说。云想这或许就是他出家为僧的一个因缘。
苏东坡的许多笔记,记录了不少神神道道的奇异故事。如发生在他的二儿媳妇(欧阳修的孙女)以及奶妈身上鬼魂附体事件,还有僧圆泽转世投胎的故事。
云把这些故事讲给大雄法师。博学的大雄法师对苏东坡评价说,苏东坡号称东坡居士,他对佛学的修为很高,当不会在笔记中妄说。这些故事应该是真实的记载。
提到苏东坡,大雄法师说,"苏东坡与佛印禅师的案例民间流传很多。我现在居住的真如寺有一方谈心石,相传就是苏东坡当年与佛印促膝谈心的大石床。"
"与佛印禅师的交往,使人生谷底的苏东坡学会了放下,变得有些佛系,但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东坡肉照吃不误。"云笑说。
大雄法师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何止世事,万法皆空。苏东坡变得乐观,豁达,但还没能了悟。"
下了观音庙,一行人沿羊肠小径返回相对平坦的谷底。王山民意犹未尽,想带我们去探幽访泉,看溪水的源头。大雄法师问尚有多远?王山民说再往里走二十分钟就到了。大雄法师看时候还早,云也有心要去。四个人在王山民的带领下,向山谷再深处走去。
山谷里愈往上愈狭窄,河床上散落的石块愈大。有的凌空而立,有的三两斜倚。两边峭壁越发陡直。一些地方巨石拦住去路,人手脚并用,使劲攀爬才勉强通行。溪边一片没膝的野草,绿意盈盈。云以为是青蒿,细看才知是稀罕的节节草。
愈往里水亦愈多,形成一股清流顺峡而下。涧水时而在石缝中急流,时而在砂砾中漫行。或穿乱石而过,或沿石壁下泻。阳光下波光潋滟,水声涓涓。溪水中苔藓丛生,色泽翠绿。有蝌蚪与蟾蜍游曳其中。谷畔野草丰盈,树木稀稀零零,在两边皆是荒岩的山谷里显得弥足珍贵。
山民引到清源处,已是午后五时。只见一股清泉自山脚石缝中汨汩涌出,流入一湾清澈见底的小石潭。大雄法师建议在岩上镌刻文字,增加点文化意味,想来竟没有合适的名称。
王山民告诉我们,此泉是一温泉,冬天冒着热汽。寒冬腊月,他曾见有人来此洗浴。大家接水而饮,果然并不清冽。大娘让姑女婿(那位帅哥一一一大雄法师的姑妈的女儿的女婿)灌满一桶,拎回去沏茶。
王山民问我们要不要继续上山?说前不远就到了一线天,过了一线天,就是平山湖大峡谷。大雄法师见天已黄昏,说下次若有机缘,再去不迟。大雄法师最后摄了泉源的视频,一行人转身返回。
五 归来如一梦
向往的风景看过,回去的的路就变得平淡无奇。大家很快就到了王山民简陋的山房。王山民招呼大家坐在门前的凳子上小憩。
云蓦然望见屋顶上架着的太阳能板,问王山民,太阳能板作什么用?
王山民感激地说,"这还是陈书记派人帮我安的,解决了电的问题,还有屋里的电视,外面的天线,都是书记给我解决得实际困难。那年,陈书记一行来谷中游玩后,派了几个小伙子一路抗进来。陈书记问了我的家庭状况和实际收入,又帮我办了低保补助。"
大娘对云说,陈书记是个好官。他不是来游玩,是来考察平山湖大峡谷与东山寺,看能不能合起来开发旅游。
陈书记即陈克恭,时任张掖市委书记。云继续问王山民,"那你一年的收入有多少?"王山民说,"退牧补助一年一万八,低保补助将近两千,一年能有两万元的收入。"
坐在一旁的大娘说,"谷口的驴子是你养得,一年卖掉两头驴,就够你花得了!"
王山民笑说,"我一个人,一年一万块钱都花不了,就是下山卖些生活必需品。''
云想起进谷时遇见的几头无人看管,英俊清秀的黑色毛驴,问王山民共养了多少头驴?王山民说原来养得多,现在退牧还林,只剩下十来头了。
大雄法师听说"退牧还林'',问王山民,"东山林场现有多大?"王山民答,"森林面积有两千公顷,现在是国家自然保护区,一般不让人进入!"
停了停又说,"顺着山谷再上不远,就到峰顶——老寺顶。顶上森林茂密,灌木繁多。有一天池,水很绿很深。还有一个老子藏经洞,洞口很小,但里面渐行渐宽,可容百余人。洞周围风景奇秀,仿佛世外桃源。传说老子在写成道德经后,生怕后世改得面目全非、词不达意。骑青牛入流沙,经东山时,在洞中留下了至今流传的一版不容篡改之本。"
云见重修东山寺大雄宝殿碑记,"立峰颠,极目层林苍茫,烟焉袅袅,雾焉蒙蒙,其景如斯壮也。"之文,与王山民说得一样,心生羡慕,遗憾今日天晚,不能立至。只好改日再登山顶,一睹为快。
大娘对王山民说,"你说得白眉老者不定就是太上老君。老子是太上老君的化身。所以,你要好好修行,将来或成正果!"
云在想 : "王山民究竟是一介凡夫俗子,还是不露真相的隐世高人?红尘的故事匪夷所思,是真是假?"
高僧说,"假做真时真也假。他没有必要去编一个故事。他虽修行于山中,但未除去尘世的欢喜与悲愁,亦未了悟世事的无常与空苦!"
时间已经是该出谷的时候了。法师特意留了王山民的手机号,说下次来会与山民小住几日。王山民高兴地留下了法师的名号与联系方式。大娘也留了自己的名号一一一管世英居士。
我们作别了东山寺。在王山民的指引下,顺着门前的溪渠水,穿过一段茂林,法师撷了几颗熟山杏,皆有虫蛀,不忍食之。一行人慢慢下到谷底里去。
高僧告诉云," 王山民要我们从这里走,是为了让我们心生欢喜!"
在谷中跋泼了一天,云一介书生,已经快累成了狗。看光着头颅的高僧,明显地晒黑了一层,脖颈与额头渗出了密密的细汗。但他一如先前,举止从容,态度悠闲,言语近人。
高僧蹲下身,掬起溪水,洗去脸上的汗渍。起身立于石上,僧衫垂膝,神情如水中莲花,平静而安祥。
出谷的一路上,云与法师谈论老子和释加牟尼,谈论佛教与道教。高僧为云讲了禅宗的来龙去脉,现今的状况。当云提及"雪煮" 《道德经》的雪漠时,高僧蓦然道,"你不会是雪漠文化院的吧?"
云说云什么也不是,只是读过些雪漠对老子心事的解读,浮世的闲名曰药师。高僧问云主要研究的是中药还是西药,建议云有时间读读憨山大师的著作。说憨山大师儒释道俱通。云欣然应允。
出到谷口,云上了坐驾。高僧近前微笑说,"来时无迹去无踪,来来去去,一梦而已呀。" 说完,与母亲及帅哥一起向前方走去。傍晚的风中,衣袂飘飘。
山寺外,古道边,紫霞漫天。云望着大雄法师一行人超然不俗的背影,望着山下河西走廊烟树迷离,尘埃漂渺的人世影象,内心一片茫然。
云探访东山寺,寻找古人郭荷,究竟寻到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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