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鸭绿江水滔滔,恒丰历史悠悠!
自1952年建厂以来,恒丰已走过六十七载春秋,在这个历程中,一代又一代恒丰人守初心,担使命,带领着恒丰一步步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从国内领先到国际三甲,用恒丰人的质朴和恒丰人的坚韧书写着一个又一个传奇!
值此恒丰建企六十七周年之际,让我们一起抚今追昔,一起品读公司1952年建厂前的第一任厂长、我国已故著名作家雷加组建丹东造纸厂的纪实作品《春到鸭绿江》。通过作品,让我们一同回望“八一五”东北解放后,一个造纸厂恢复生产支援解放战争的故事,一同守望恒丰人创业、守业、再创业的初心,不负恒丰人立业、兴业、再拓业的使命,献礼祖国70华诞,向新时代致敬!
即日起,公司OA网陆续刊载《春到鸭绿江》全书章节,编辑过程中不免疏漏,敬请谅解。
春到鸭绿江
作者 雷加
第一章 另有任务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中旬,有一天下了一场鹅毛雪,雪后又卷
起一阵阵漫天大风。这一年的严冬,便这么有声有色的来临了。
人民民主政府刚刚成立起来,干部非常的少。前两天因为
遭遇了“三股流”事件,又派出了自己的警卫部队,所以这座大
楼,几乎和空楼一样。
楼里楼外,同样冷落。门窗严严地封闭着。院子里的雪,也没有人打扫。警卫部队出发那天晚上,在雪地上留下的大脚印子,还看得清清楚楚。每天夜里,风吹着楼顶上的积雪,象沙子一般唿啦唿啦地响,打着旋落下来,掩盖了那些大脚印子,快要看不见了。
大门玻璃砖上,挂了半寸厚的霜花,远远看去如同一座冰山。这天早晨,曲十海--一个年轻的守卫,在门后站着,圆圆的脸蛋,冻得通红。他跺着脚,不时地用嘴贴着玻璃呵热气,从化开的洞里向外张望。
在这座大楼里,每位首长只留下了一名瞥卫员。他们这七八个
警卫員,站在門口輪流守卫的时候,一个人就要担起一个警卫連的任务。这是一个过于重大的政治任务。曲十海只要这样一想,胸口就透不上气来,两只眼睛也瞪得象玻璃門上那个黑洞一般大了。
好了,現在有人来了。
曲十海从小洞里,观察这个走来的人。他观察人的經驗,大致不会差的:他由这个人棉衣的布料上,样式上,断定他和自己是同一个解放区的。只是看不見脸,因为这个人的脸藏在一条大围巾里,围巾外面靠嘴巴的地方,还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門开的时候,一陣寒风扑进来。
这个走进来的人,倒使曲十海心里暖和起来了。曲十海怀疑这个地区来的干部太少,同时又不相信这件事。現在他浦意地想道:“这又来了一个干部,誰說少呢?反动家伙們,看吧!我們有的是人哪!不管你們从天上来,从海上来,都太晚了!”
这个来人跨上楼梯,順着棕毡条走去。
曲十海在背后喊:“喂!同志,怎么不登記呢?”
这个来人又走下来,办了登記手续。曲十海这时看見了他的侧面:鼻尖冻红了,眼梢子挺威严的。
会客証上写着“何士捷”三个字。曲十海順便問道:“来开会的嗎?”
“开不开会沒有关系,领我去吧!”何士捷揚起头,又加上說:“我是来等着分配工作的。”
长长的甬道上,沒有一个人。何士捷沉重的脚步,在这座空楼里咚咚地响着。这双有劲的腿,說不定踏破过敌人的堡垒吧!曲十海走在旁边,象老朋友一般地望着他。
“分配你什么工作?”
“什么工作都可以。不是嗎?什么工作都干得好,也許比你好。”
曲十海听見了短促的笑声。这时,何士捷解开了围巾,露出张平和端整的脸,下巴上长滿了鬍鬚。他用那双威棱的眼睛注视着曲十海。原来这双眼睛注视人的时候,也显得非常和善呢!但是曲十海的心,被他的話刺痛了。这人好厉害呀!
“为什么要說这个?”
“好話都是有根据的。”何士捷了顿了一下,一股温和的笑意爬在嘴角上,接着說:“怎么能怪别人?你应該在大門外面,就注意我是誰?从哪里来的?上了楼才叫我登記,这…这……”
“要是别人,連門口也进不来呢!”曲十海的脸烧起来了。
“是呀!連我不是也要登記嗎?不能憑着印象办事。啊,我了你不願意听的話,你在心里恼我啦!”
曲十海觉得这是一个有来历的人,也不是不可亲的人;但是,自己为什么要平白地認輸呢!他咕嚕道:
“看你象个連指导员,很会批評人。”
“对。我干过連指导员,也干过别的。如今,又要分配我办什么訓練班啦!”
曲十海又听見了短促的笑声。他心里不滿地想:“你不了解情况,就批評人。怎么不問問,我这个工业厅长的警卫員,为什么叫我守卫大門呢?这座大楼里,現在又有几个守卫呢?”
“那就好啦!”曲十海放心地說:“你办你的訓辣班,我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工作。”
“为什么?”
“我是纊絲工人,我将来要下工厂;你呢,又是一行。”
“好吧!我井沒有和你談什么工作問題。”
他們走完了长长的甬道,又向左拐去,在省主席办公室門口停住了。
曲十海走了进去,門在他身后又关上了。不过,何士捷还是有机会向門里望了一眼。那里正在开会,人数不多。一张大桌子,蒙着綠呢台布,桌上放着茶杯和新张……“他們要开多久呢?主席能馬上接見我嗎?”何士捷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一个人走出来了。
这是一个瘦小精干的人。沒有戴帽子,露出一块光秃秃的前額。在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
“我自己来介绍,我是工业厅长。好得很!我們找个地方談談。”工业厅长把会客証捏得直响,想着有什么可以談話的地方。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重要的会議,离开这里,就会和会議的精神断了线,这对工业厅长說来是不情願的。然而也总不能在門口站着談呀!
“莫不是他搞錯了?主席不見我,也該教育厅同我談話呀。”何士捷疑惑地想。
“你該知道,工业厅缺乏千部。”厅长很快地說着,好象他說的全是事实,用不着誰来辯駁。他把何士捷镇进了厅长办公室,
进了屋,誰也沒有坐。他靠着写字台的堵头繼續說:“好得很,咱們再認識認識,从現在起,你就算是工业厅的干部啦!”
曲十海跟着走进来。曲十海对于工业厅缺乏千部的了解和同情,不下于厅长。如果有千部来,总是他头一个喜欢起来。現在,他从何士捷的脸上,看出了一点小問題:这个很会批人的人,为什么有些不安呢?
厅长也看出来了。他用认真观察的眼光,开始打量着何士捷。何士捷慣于跟老首长一起工作,不喜欢这种怀疑眼光。事实总是事实,这种突如其来的分配工作,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叫我摸不清头脑啦!前两天刚刚要我去办訓練班。”何士捷极力掩飾自己受惊的調子,徼笑着說。他用一根手指撫摸着写字台的边緣。
“你說出来了,就好。摆在眼皮底下的,用不着什么解释。你的工作是在政务会议上决定的。我們要保卫自己,才不得不战争;要战争就得有錢。现在有个工厂,它对自卫战争有头等重要意义,”厅长一边隔着眼鏡注着何士捷,在察看这句話发生的影响,一边堅起一根指头,有些神秘地笑起来:“少不得要一个人去筹备开工,这样就輪到了你。”
“我可以去!”何士捷低垂了他的眼睛。“跳行”这件事,虽然叫他惶惑不安;但他一生中早就接受过各种不同的任务,这在他的履历中确实是如此的。他迅速抬起他的头。他已經克制了自己,眼睛柔和起来,欣然地重复着过去无数次的話:“这个,沒有問题,什么工作我都会接受的。”开始觉得自己有权利問問什么了:“那里的情况怎样呢?”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只能告訴你那是个紙厂,厂址在东坎子,”厅长的眼睛朝着本市地图望了一眼,又認为对一个馬上要去的人,指出它在地图上的位置已經不重要了,接着說:“你的任务是尽快开工。那里有一个区委。将来工厂的党粗織,就要受区委傾导。你还是我派下去的第三个人。”
最后一句話,是带着特殊的意味结束的。在这里面充滿了困难和希望,信任和力量。厅长輕輕地摆着他的头,眼鏡片在閃光。何士捷这时才发現他的眼鏡框,左脚是用一根线绳套在耳朵上的。何士捷看是这个破眼镜腿,一股暖流冲进了他的心窝。“是的,什么都不就绪呢!”他挺挺胸,准备走了。
“就这样吧!工厂对我来說,手生得很。沒有摸过。可是,只我一个人去嗎?”
何士捷問了这一句,馬上后悔了。因为厅长設过他还是刚派下去的第三个人,自然不会再有人跟他一起去了。这时,他爱人的影子在他脑子里閃过。她沒有同他一起到东北来;但她約定第二批一定来。他想将来有她在一起工作,就不会孤单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冲动使何士捷不安,他的脸微微发红了。
“不只是你一个人,工业对全党来說,也是新的事业。慢慢会懂的。我对你說話很随便,因为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决断性的干部。說到人,整个工业厅,只有他和我两个。”厅长换了不慌不忙的口气說着,陪着何士捷走到門口。曲十海听見說到自己,脸上放着光。曲十海相信他同何士捷是真正的朋友了;不然,为什么他忽然同情起何士捷来了呢?只要厅长派他去,他可以馬上陪何士捷下厂的。但是厅长續說道:“我从来不吝啬干部,連他隔些日子也会到纺织厂去的。可是,現在,我呢,得留在上边繼續派干部下去。他,負着警戒全楼的責任,是不是?”
曲十海立刻提醒了自己:为了目前严重的任务,应該打断不該有的想头。同时,他也想到何士捷等一会只好一个人走出大門,在雪地里向那个困难的地方前进。因此,他更加同情何士捷了。
“你,沒有爱人嗎?”厅长停下来問。
“有……她沒有来,”何士捷以为厅长看出了他刚才的心事,脸又微微红起来。“大约第二批会来吧!”
“那也快了,她叫什么名字?”
“洪澄。”
“噢,我記下来。好吧!”厅长完全温和起来了。他認为和何士捷很相知了。他对于何士捷这种人的年輕的活力,特别有着好感,拍着何士捷的肩膀:“我还忘了告訴你一件好消息。‘三股流’这一仗打的不錯,昨天结束了战斗,我們完全胜利啦!要好好記住这句話:毛主席在哪里,哪里就有胜利!”
在长长的甬道上,何士捷照旧围上那条大围巾。他想起刚来时和曲十海的談話,心里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差一点和我一起下厂啦!你还說永远不和我一起工作
呢!”
“有什么办法,說实在的……”
曲十海的感情受了激动,不容他說下去,赶紧找馬车去了。
几分鐘以后,何士捷坐在省政府的馬车上,向山坡滚下去,曲十海站在台阶上和他摇手;但又忽然跑起来,跟在馬車后边对何士捷喊道:
“好好走哇!要是纺织厂不开工,我会要求到你那里去的…”
何士捷坐在馬車里,一直在想着这次会見。閉上眼睛就看见了厅长的面孔和手势,特别是鏡框上的线繩,由于它的启示,他的路子轉折了并且向一个新的方向走去了,另外还有曲十海那双眼睛--从他身后射来的同情的眼睛。刚才何士捷經历过的那种沉重的心情,完全消失了。現在只留下了同情和鼓励的回忆。
何士捷原是本地人。东坎子这地方,他小时来过。那时只有几条泥濘的街道和一条沙河子。他还可以想起在沙河子的魚的那些日子。靠着河口架着一座木桥,停在桥下的敞口艚子,在蒸晒的太阳下,咳喲咳喲地卸粮。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据說再早,七八百石的沙船,也常常停舶在这里。山东、江苏各口岸的船老大,有几个不知道沙河子的!
順着河走上去,有个旧发电厂,再过去該是一座小山。小山上长满了矮矮的柞树林。夏天来了,这里的艾蒿长得多高啊!那年端午节,天一亮,他踏着露水,一心找寻三条腿的蛤蟆,却先为这片稠密的艾蒿迷住了。他甚至也記起了过年时,他指着衬年糕的菠蘿叶子問道:“媽媽呀!这是什么叶子啊?”媽媽回他說:夏天野蚕吃的什么呀!孩子,你傻到頂啦!这就是柞树叶子呀!”从此,他爱上了这座小山。这是因为冬天吃年糕时,他会想起端午节看見的那片柞树;他每年一度来到这座小山时,又会由这些树叶子想起过年的情景。
一片树叶,两种顏色:夏天带来了喜悅,冬天又带来了希望。
如此,不知多少岁月过去了。
現在,木桥换上了鋼架子洋灰桥。冬天的河道是那样窄小,上面盖着一层薄冰。街道和房屋全变了。他怀念着的那座小山,这时也被什么遮住,看不見了。何士捷想象不出这个大紙厂是什么样子,和建筑在什么地方?
新的工作带来的惊恐与不安,一陣陣爬上了他的心头。
太阳已經升起老高了。何士捷把一双脚插在行李卷底下,脒着眼四下里望。过了镇安桥,来往的人就多了。从他們的打扮上看,多半是工人。他心里想:“也許快到啦!他們全是紙厂的工人嗎?他們知不知道纸厂就要开工了呢?假若他們知道我是厂长,他們会怎么想呢?”接着他又想:“要是洪澄也在馬車上,該多么好!不,她現在正在翻山越岭,冒着风雪向这里走来呢!是的,她快来了。我在等着她。有她在身旁,我就不会感到困难了。”
何士捷用两只膀子,压紧了透风的棉袄。身旁的座位空着,仿佛在譏笑他。他搖了搖头,象要摆脱无謂的煩恼。
又走了一段路,何士捷看見一座高高的烟囱,最后又閃田一
段围墙来,接着一片連綿不断的紅砖建筑扑进了他的眼睛,他的
心就卜卜地跳起来了。
在这一片整齐壮观的景色中,何士捷一眼看到了房頂上的积雪,看到了窗子上的灰尘,也看到了在不冒烟的烟囱上面还有一个鴉雀窝,就象他站在连队前面,一眼可以看到誰的风紀不整,誰的枪上有灰一样。别人是不喜欢他这个脾气的,到后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喜欢这个脾气了。这时車夫呼哨了一声,車在一座門跟前站住了。
车夫跳下来,同时說着:“到啦!”
“再走,那头該是砖窑厂啦!”
“你說对啦!”車夫帮他拿下行李来,在他的脸上溜了一眼好奇地問:“你是本地人嗎?”
何士捷点点头。車夫深悔在車上沒有同这位同乡談談。不过,这也沒有关系,他說:
“就是我多嘴也沒有用,安东实在是个不錯的地方啊。”
車夫把行李搬到側門,那里悬着一个木牌子。車夫又問道:“我猜,你是派来的厂长吧?”
平时,何士捷不会放过这个可爱的题目的。他最爱談論自己的家乡。可是,現在,他正站在木牌子前面,尽管他的身材高大,因为他有一点点駝背,也不得不仰起头来。他不舒服地皺着眉头,看見木牌子上写着“安东造株式会社”几个字。他心里想:“到啦!第一件事該把这个旧牌子摘掉,换上新牌子!”然后他就由侧門走了进去。
何士捷到工厂保管委員会去,沒有找到人。听說区委住在楼上,那里也沒有人。想不到办公楼里是空的,他只好坐在长凳上等待着。
有几个工人走来问他找谁,他沒是过区委書記之前,不願多說什么。他猜想这位区委書記还兼任区长,工人嘴里說的区长,一定就是他。
何士捷不耐煩地坐着。他走进来了;他是这里的主人了,可是他什么也不了解。如果前两天他知道到这里来,他在家里可以打听一下情况,不过,家里人又会知道什么呢!
过了一陣,大門敞开了,吵嚷的人群忽然挤了进来。他們有的戴着鴨舌帽,有些人光着头。年輕工人順着楼梯先跑上去,年老的工人跟在后面。
人群里,夹着一个穿灰棉袄的同志;还有一个工人,反剪两手用麻繩綁着。何士捷看得清清楚楚;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何士捷也跟着他們順着楼梯走去,想看个究竟。
东北解放之后,蔣介石加委了原来的汉奸,又派遣了大批特务。这些人便在维持会黑幕之下,散布謠言,粗織“地下軍”,进行各种反革命活动。
这些日子,粮价一日三涨。手里的票子,一会只能买五斤了,再呆一会,也許五斤也买不上了。穷人站在米柜前面,禁不住愤恨地想:“这是我买你的粮呢,还是你搶我的錢呢?”
城隍庙前一家粮店,刚开了門板,又关上了。
“沒有粮啦!”
“红票不好使啦!”
“八路軍退出了沈阳!”
“‘国軍’在大东港登陆啦!”
这些謠言,从城隍庙传到了四道桥子。四道桥子有鸡鴨店,有魚行,也有大粮栈,又从四道桥子传遍了全市。
于是全市的粮店关了門。
东坎子纸厂附近,也有一家粮店。
纸厂的原料工人馬金汉,今天早上,在这家粮店买了一斗苞米。他說还得给老娘上街买藥,过一陣再来拿。可是不到十点鐘,粮店关了門,一口說死不卖了。
“八一五”前,馬金汉的老娘从山东来看他,住了几天,老娘要回去。她說:“穷日子分开好过,眼不見为净啊!”兒子受不尽的“亡国奴”的罪,她怎么能看过眼呢!山东家光景好一些,馬金汉也同意老娘回去,这才拆卖东西凑路費。路費凑齐了,东北也解放了,从此可以过太平日子了;可是全家人的衣物变成了路費。粮价向上暴涨,紙厂又不知什么时候开工,眼看坐吃山空,馬金汉倒走上一条絕路上来了。
老娘觉得諸事不遂心,心口疼的老病又复发了。
馬金汉算計一下剩下的錢,除了买藥之外,刚好籴上一斗苞米。这就是馬金汉今天切实而又善良的願望。
現在,这个願望也破碎了。站在金汉面前的粮販子,把他最后一碗飯搶去了。
那个粮贩子,一副平静的笑容,不慌不忙地应对着,简直不知道馬金汉为什么要撒野?有一陣粮販子的自尊心被刺痛了,向馬金汉发作起来,换来的不是屈服,倒是更强烈的反抗,所以,粮販子又平静下去了,只用半睁半闭的眼睛望着马金汉,心里觉得好笑。
有一些工人走来了。他們一齐责难店掌柜;不过,这些声音很小,喊喊喳喳的,根本传不到店掌柜的耳朵里。再說,人越来越多,其中也有几个說馬金汉不对的。
店掌柜不多說話,抱定打赢仗的神气,板着脸孔,叉着腰,一点不动搖。他說:
“别看粮食装在你的口袋里,要想拿口袋,还得把粮食給我倒回去。
“好厉害啊!”工人群众发言了。“凭什么给他倒?穷人不值錢嗎?”
马金汉躲开店掌柜老婆,向屋里冲去了。
“我给你倒!你看着我给你倒!”馬金汉走进店里,不一会,出来了。粮食扛在他的肩头上,他望着众人說:“他沒卖给我粮,苞米怎么跑进我的口袋里啦!”
“对呀!对呀!”群众一阵呼喊。
店掌柜的脸,哆嗦了一下,伸出一只巴掌,說:“青天白日,你要动搶嗎?”
随着他的話,从人群当中閃出一个人来。这人头戴青毡帽,脚上穿着胶皮棉靴。据說是架工里有气功的人,他一把揪住馬金汉的肩膀子。
“你拉倒吧!国有国法,还能白天搶人?”
“綁起来嗎!”又一个小伙子从后面跳出来,冲着马金汉唾了一口,罵道:“在‘滿洲’早叫你翻个啦!”
群众向后閃去,又挤上来了。嘁嘁喳喳的声音变大了,有人說:“这是‘滿洲国’嗎?”
“不是‘滿洲国’,就能白天搶人嗎?”那个戴青毡帽的,吊吊眼梢子扫了一眼,命令道:“带到区上去!”
馬金汉的水肿脸,又灰又白。他挣扎着叫:“这是于什么?你們敢綁人嗎?”可是,这一辈子他头一次挨綁了。
戴青毡帽的人,在人群里走着,派头也不一样。誰都知道他就是工厂保管委具会的主席賈万恒。
以前賈万恒是纸厂维持分会的負责人。这次,组织纸厂保管委具会的命令,又是他宣讀的。憑着他过去的名声----一双烏黑的好斗的眼睛,一对有力的拳头,这样,他当选了。
工人們断定贾万恒总有一次要栽跟头的,所以跟在后面,不慌不忙地走着。
在工厂門口,他們遇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区长。
楼上大小五个房間;最大的房間,过去是会議室,現在住着战士。第二个房間,是区长住的。因为房間小一些,有一半人挤落在外边。
何士捷和一个老年人,并排站在門口。何士捷向老年人間“怎么回事?”
“誰知道呀!說不定誰把誰的尿罐打烂啦!”
“呵呵!”一个年輕人笑了。“叫区长听見,先把你的嘴牙子扯烂,就再也說不成話啦!”
“說不成才好!”老头子若无其事地眯着眼睛。“上回也是看热鬧,区长偏叫我講話,我可不敢胡诌八扯!”
“你这是不怕瞧热鬧,就怕嘴巴子透风哪。”
“要不,我就蹲在外面啦?”老头子在墙上蹭起脊梁来了。
一个长条汉子,走过来故意问:
“王保禄你說呀!搶粮对不对?”
老头子低下眼睛,不言語。
“糟老头子,你說呀!你这个肉头,假圣人!”
王保禄容忍地听下了这些話。他的眼睛眨着,有些惧怕,却沒有慍怒。
从门里伸出一个头来喊:“别吵啦!里面听不見啊!”
“談談吧!能来談?怎么的?大家談啊!”
何士捷断定开头說話的是区长。他們互不認識;可是一搭眼就沟通了同志的关系。这是由于区长向群众說話时的和藹口气,他的灰棉袄,以至灰棉袄上还缺一只扣子,这一切大大小小的特征,这位区长变成了何士捷非常熟悉的人---革命队伍中无数个的一个。他和他同一目标,同一行动,和群众保持着同一关系。何士捷想如果自己也是区长,今天也会这样开场的。
那个綁人的小伙子說話了。他的見解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他把这件事說成是“搶粮”事件,把馬金汉說成一个搶粮的人。
“好,等等。我当是抓住了一个汉奸呢!”区长把周围的人挨个望了一眼,装着吃惊地說:“既不是汉奸,把自己人绑起来干什么呀?松开!松开!”
许多人吡着牙笑起来了。大家松了一口气。有的人竟涨红了脸,好象說:“看看!要不是区长,硬绑下去,也許真会成汉奸呢!”
保管委具会主席賈万恒,刚才指揮綁人的人,听了区长的話,又是他搶着馬金汉松了綁。他坦然地說:
“区长这两句話,才叫咱們开了窍。綁了不能定罪,还得就事論事。”
好多人眼珠子朝上翻着,有人諷刺地說:
“唏!你说的对!”
“对不对,得大家說。”賈万恒用压人的口气,堵住了这个人的嘴巴。他向后扫了一眼,立刻又笑脸对着区长:“这也得咱們区长說說呀!”
区长首先叫馬金汉陈述意見。馬金汉衣领扯开了,露出了一块赤红的胸脯子;可是头发早就灰白了。他抬起头又低下去,不改原来的姿势,固执地什么也不說。
区长走到一个年輕工人面前,問道:
“你家里还有多少粮啊?”
“沒有,一点沒有!”年輕工人答。
“还有錢嗎?”
“錢倒有一点。”
“怎么不买粮呢?”
“嚯,这不明摆着,你前脚进去,他后脚关門,上哪买呀!”年輕工人說到这里,就憤慨起来了。
“明摆着,我也得問問你:粮倒在口袋里,又說涨了价,不叫拿走,你怎么办呢?”区长觉得自己的話不止在这一张面孔上燃起了仇恨,就更加激动地朝着大家說道:“这能叫搶嗎?你說不能,这就对了。现在我問大家,誰家还有存粮啊?誰家有?举举手……怎么,一个也沒有嗎?这么說,站在这里的都是人啦!”区长走回大桌子,两手拄着桌面,堆下笑容說道:“我們这些穷哥們,家里都沒有隔宿的存粮,都餓过肚子,为什么不帮点馬金汉的忙,倒把他绑起来啦?这是誰干的糊塗事?誰把你們的眼睛给蒙起来啦?有沒有人反对我的話?沒有人反对,好!就这样决定啦!大家要住一条:新社会不能叫穷人餓肚子,区政府还要馬上救济吃不上飯的穷人呢!”
人大家散开了。有人問:“怎么?完了嗎?”
“那年抓济犯,藏也藏不迭,今天你怎么啦!”
何士捷往后靠着墙,人群从他面前走过去。头一个走出来的是賈万恒,刚才他矮了一截子,现在又作威作福了。他朝那个长条汉子努努嘴。长条汉子会意地說:
“照这样判案子,后河的铁道一宿就扒光啦!”
“今晚上你也去吧!反正定不了死罪!”
賈万恒把眼角子吊得高高的,又尖又大的喉核在他的脖子上出奇地滚动着。他揚长地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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