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可怕了。小太太心想。
比如说,从高楼的一隅向窗外看去。初到高楼的时候,觉得那俯视的风景,宽阔的马路,以及高楼套着高楼的层层迭嶂,每一个印入眼帘的风景都好像宣告了一种幻想的成功。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打开手机,把那种风景定格,然后宣告给世界。
但是久而久之,觉得不免有点低俗。因为照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好像第一次坐飞机的一桶牛奶,强迫自己在没有过安检的时候全部喝掉。
高楼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面目可憎,反而让坐在高楼的小太太,生出一种密集恐惧症。
所以宣告的方式,不可以再是照相了。
哎,小太太辗转难寐。如何能够把一种超脱的境界,用另外一种表达方式,传递给前来围观的看客呢?倒是可以弄一个什么沙龙,搞一个什么客厅,邀请全城的顶尖男女们,帮助小太太把照片发出去。你知道,用别人的嘴和手做自己的喇叭,这才是具有号召力的真正表现。
于是小太太不遗余力。
然而客官们实在是太不听话了。小太太想要他们来赞美,却引得冰心女士和钱钟书先生写下更加恶毒的文字。尤其是钱先生,他居然说小太太的老公最不碍事!若是历史让小太太多活钱夫人半个世纪,那么现在那个走过风霜越过沧桑的智慧老人就是小太太,而杨某人就被永远地挂在“不知廉耻”的城门上。
所以自夸这个东西,还是得自己来。小太太心想。别人的嘴巴毕竟不由自己管住。
这件事情叫做写书。可是当然不可以彻头彻尾的自夸;那种自夸会伴随着一种读者的厌恶。你知道,当把一切诉诸文字之后,它就非但不仅仅是证据,而是self-admission了。比证据更加高效的证据,可以直接拿来当作呈堂证供,画押生效。
所以要谨慎。
而谨慎的最好办法,就是少树敌。就是“感同身受”。所以小太太去写文字,一定要以以下十三个字作为箴言:
你别看我这么好,我也和你一样。
(当然我的主要思想还是,你看看我怎么这么好)
最好让自己的矛盾、挣扎、还有不安、焦虑,都能够让别人感同身受;让别人觉得,其实小太太和我们是一样的;小太太也有七情六欲,会难过,会伤心,会焦虑。让一个人知道她的焦虑并不唯一,那是多么大的一种安慰。这就好比,拥有专利的人往往并不快乐,但是拥有专利又被别人侵权的人往往非常开心。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要点。受众一定要弄的足够宽,比如说:“全体女性。”观点一定要又正义、又要为貌似弱者发声。比如说,“男权社会裹挟我。”
就好像以下这一句 “灵魂拷问”:
我对自己身材和外貌的苛刻,我在饮食和运动上付出的所有努力,究竟有多少是被男权社会的“美丽”枷锁裹挟,又有多少是来自于我发自内心的满足和愉悦?
小太太简直满意级了。本来就是这样,灵魂拷问的重点不在于拷问自己的灵魂,而在于让所有的女性的心灵一震,不自觉得加入拷问自己灵魂的大军,哪怕其实她们原来本身并没有什么需要拷问的。优秀成功女性的任务就是,让那些原本胖胖的女孩子们,认识到自己不可以再胖了;让那些原本黑黑的女孩子们,在脸上抹上一层一层白蜡;让那些原本只想要安安静静相夫教子的女孩子们,认识到自己要拼搏事业了;让那些本来打算拼搏事业的女孩子们,变得更加鸡血更加拼搏。就好像让没房的人展望买房,让买房的人展望买学区房。你的梦想一定要对你来说遥不可及,但是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小太太如此告诫她们: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上海版的小太太于是决定要,学会知足。哪怕我见过太阳,我也要学会享受黑暗(or, this is not even darkness)。
上海版小太太于是决定要,给被自己喂过毒鸡汤的所有朋友说一声道歉。仅仅因为你们的现状比不上我的,就用自己轻松的几句话语来否定你们的,这种轻率、草率、和随意。上海版小太太,正在用身上的肥肉一点一点一点地,感受这种痛楚。
Save me, Lord.
周中的时候,高中同学来上海,我们在音乐学院的一家酒吧喝威士忌。高中同学很幸运;在众多的小太太当中,只认识上海版。高中同学很悲催;在众多的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女性朋友当中,居然掺杂了一个黑炭貌平小短腿的上海版小太太。高中同学现在身处热恋中,告诉上海版小太太,“我曾经体会过那种一回家就有一个暖心的微笑的女友;也曾经有想联系她却被告知在开会的女友。我想来想去,还是喜欢前者。”
上海版小太太真是爱死高中同学了。时光飞逝了十五年,他从来没有背叛自己一以贯之的赤裸裸。
如花2018.7.29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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