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他死了。

  远远望过去，他仿佛只是睡着了，安静地，躺着。但他确乎已经死了，人们都知道。

    他就那样双腿微曲，双手平摊，就以一个晒太阳时的姿势，离开了人世。看到他死那一刻的人都说，他倒下前，分明还是笑着的。

    他死前的五个小时，摸了摸，又拍了拍近旁粗壮的老榕树，眯着眼，靠着它，慢吞吞抽了管旱烟，边抽还边咂巴嘴，就像平常一样地咂巴嘴。

他死了

    他死前的四个小时，绕着公园转了一圈，中途遇见一条狗，狗冲他吠，他便冲它吼，狗再吠，他再吼，狗就不吠了。他在铁凳上坐了下来，狗在他前面空地蹲了下来。

    他死前的三个小时，吃了碗酸汤面，热气腾腾的那种，他把醋“咕噜咕噜”倒进碗里，嗞溜溜地吃完，最后又“咕隆咕隆”喝完汤。老板照例给他打了折。

    他死前的两个小时，一直在扯衣袖上的毛线头，扯一个，冒一个，扯一个，冒一个。他想起老伴儿说，毛衣的毛线头不能扯，坏衣服，就停了会儿。看着忍不住，又开始扯，扯一个，冒一个，扯一个，冒一个……

    他死前的一个半小时，想起公园那条狗，懊恼没给它一口吃的。

他死了

    他死前的一个小时，突然想到前两天听到的很搞笑的新闻，准备给老伴儿说道说道，一抬头，就看到老伴儿的遗像。

    他死前45分钟，邻居家的猫溜进屋，碰碎了老伴儿最喜欢的花瓶，他把碎片偷偷藏起来，怕老伴儿看到伤心，藏到一半，又把它们拿了出来，放到了墙角。

    他死前半个小时，锁了门，准备去公园散步，路过那棵老榕树，拍了拍它，像他一直做的那样，拍了拍老榕树。

    他死前15分钟，路过了面店，老板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他也笑呵呵和老板打招呼，像他一直做的那样，笑呵呵地打招呼。

    他死前10分钟，还想抽管旱烟，摸了摸口袋，才发现烟袋子又落家里了，像他一直做的那样，烟袋子落家里了。

  他死前5分钟，又想起了那条狗，觉得它有点像儿时养的大黄，又觉得不太像，他笑着摇摇头，像他一直做的那样，笑着摇摇头。

    他死前3分钟，还不知道自己会死，他抬脚走在路上，还精神十足，和他平时一样，精神十足。

    他死前2分钟，他正准备过马路，红灯亮了，他停下，站在人群里，佝偻着腰，和他平时一样，佝偻着腰。

    他死前1分钟，正走一条长长的斑马线，仿佛世界这头，连着世界那头。

    他死前半分钟，还有点心疼那只被打碎的花瓶，那只花瓶，过去四十多年都是用来放老伴儿喜欢的水仙的。

    他死前15秒，突然好想念他老伴儿，他佝偻着腰，缓缓地走，想着他的老伴儿，还没回过神，他就死了。一辆车超了速。

    他倒下不久，车主立马报了警，叫了救护车，后面的一辆车停了，两辆车停了，三辆车停了……可是没用了，人们都知道他死了。因为他不再笑呵呵地打招呼，他不再笑着摇摇头，他不再精神十足，他不再佝偻着腰，缓缓地走。

    他死后半个小时里，整个城市都回荡着警笛声。

    他死了。

    人们都知道，除了老榕树，面店老板，和公园里的那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