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刚进家门,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今天有鱼,等你爸回来就上锅蒸!”此刻,幸福的红晕挂满了母亲的眼角眉梢。窗外,刷刷的骤雨如奔马呼啸。我自失地一笑:“有啥我先垫补垫补,待会儿你跟爸吃吧,我还要加班呢。”母亲有些忸怩:“今天不行……再等等!”
自记事起就觉得,父母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父亲性烈似火,母亲温润如玉,怎么看都不般配。我常想,这月下老人也有办糊涂事的时候!
那是1986年初秋,各地“军民共建”开展得红红火火。刚考入华南师范大学的母亲参加新生军训,在会操表演上第一次见到了二十出头、正读军体院的父亲。父亲那时刚从“八一军事五项队”回来,自信阳刚、朝气蓬勃,如鹰隼展翅般身形矫健地飞越障碍物,赢得新生们的阵阵欢呼。
欢呼声中,瘦高的母亲双眸放着微光,下意识托了托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高度数的镜片厚得像玻璃瓶底,一圈圈的白环熠熠闪光。父亲的眼神从她身上电光火石般闪过,两人的目光快速地碰撞在一起,又很快躲开了。母亲白皙的脸庞立刻泛起潮红,像水洗一样光亮却又红白不匀……
1988年深秋,毛阿敏的《思念》火遍大街小巷,到处回荡着那轻快又深情的旋律。白云山畔,麓湖的水仍青绿着,沿湖的落羽杉却红了,微风掠过,婆娑的树影摇曳生姿。树下,父亲和母亲并肩骑着车有说有笑。突然一个不留神,母亲的车轮卡在石板路的缝隙间,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摔了下来。“嘶……”母亲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右膝盖瞬间红肿。
父亲把车刹停后忙抢上前,眼中满是疼惜:“伤哪了?疼么?”母亲眼眶有些发红,扶着父亲肩头颤巍巍站起身来,这才真切感受到父亲宽阔的肩膀和壮实的身体,还有那双锐利的鹰眼中透出的殷殷关切。她心中感动,咬了下嘴唇笑道:“没事,我们还没划船呢,难得来一趟!” 父亲笑着点头,莫名的兴奋从心底一点点漾开。
母亲的宿舍在西四公寓楼二层的尽头,周末舍友都外出了,脚伤未愈的母亲半躺在床上,手里捧着本小说在读,脑子却想着父亲和与父亲有关的事情,不知不觉心里多了份内容、多了番滋味。敲门声响,母亲转过身去,眼睛霎时一亮:“你怎么来了?”父亲温厚地笑笑:“你不是不方便下食堂嘛,给你捎点吃的!”说着变戏法似的掏了出来:“喏,华丰伊面,水果罐头……”母亲两颊赤红、神采奕奕,心中涌起了潮湿的感动,瞬间有种甜蜜的、痒痒的感觉……
1989年孟夏,军体院学员楼下那棵茂盛的苦楝树花儿开得正浓,父亲和母亲紧挨着靠在树下,攥着玻璃瓶儿嘬华农酸奶。母亲眼睛灼然一闪,问道:“毕业分配,你什么打算?”父亲“嘻”地一笑:“放心!你在哪,我跟到哪!”母亲红了脸没再说话,她在憧憬自己未来的幸福。
不久后,父亲放弃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到了母亲家乡条件最艰苦的野战部队,可有了母亲,再怎么苦,他嚼嚼咽下去时也是甜的。只是每晚辗转反侧间,总想起临别前,老首长把铁青的脸拉得老长说的那句“你怎么就不听劝!”,无论过了多久,脸都仍觉着火辣辣的。
“嫁给一个外省穷当兵的,有什么好!” 外祖母的质问如一声平地霹雳,母亲被震得身上一个激灵,心头突突乱跳。父亲的脸庞又在眼前萦绕,过往一幕幕闪现:他们一同登莲花山、逛白鹅潭,一起下馆子吃扬州炒饭,在远洋宾馆第一次尝西餐牛扒……即使不能见面时,一封封信笺依然维系着两人愈渐浓烈的情感。她爱这个总能带给她新奇和欢乐、又让她特有安全感的男孩!
“妈,您不是我,根本不懂我想要什么!”母亲眉头蹙得很深。“他已经调回广西,你要是决定了,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外祖母的胸口压抑着,有些难以呼吸。“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 母亲一脸坚决。
一夜的火车,母亲眼睛都没合一下。望着群山从车窗外掠过,她的心情好了起来,有种自由飞翔的感觉。很多年后母亲依然历历在目,和父亲登记结婚那天桂林正下着满天肆虐的瓢泼大雨,山山水水、大街小巷被雨雾模糊得一片苍茫,火车站旁的小民政局默默见证了两人这桩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祝福的婚姻。
日子一天天流逝,婚姻的热度由滚烫的浓咖啡转向温牛奶,又渐渐变成凉白开,步入中年的两人发觉生活中的分歧竟越来越多——母亲爱养花,父亲嫌事多、惹蚊虫:“有这闲功夫,还不如把家里拾掇拾掇,都乱成啥样了!”母亲饮食清淡,父亲却偏爱酸辣、无肉不欢:“跟你说了多少遍,我要吃肥的!成天买瘦肉,贵,又不好吃!”母亲希望孩子健康快乐就好,父亲却对我从小严厉、动辄打骂,还跟母亲振振有词:“你那是溺爱!现在竞争那么激烈,他不强大,终究是立不住的!”……
终于有一天,母亲爆发了:“爱,是要相互给光、彼此照亮的。可20年了,你离我心中的幸福越来越远!你的粗野蛮横、一味抱怨我无法忍受。我用20年证明我的真诚,即使再稀罕你,你若不珍惜,我也会果断放手!离婚吧!”
那天起,母亲对父亲不闻不问,用分居无声抗拒着父亲。父亲彻底没了脾气,心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嘴唇嚅动着,吞吞吐吐道:“对不起……脾气不好,我改!”见母亲背身不理,他又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居家过日子,哪有不吵的?吵不离、骂不散,才是真夫妻!我不想离婚,你永远是我老婆,老了还要互相当拐棍!”父亲低着头,语气带了一丝哀求。母亲鼻子一阵发酸,心刀割一样疼,双眼迸出了泪花,混浊的泪珠滑落脸颊。父亲张开臂膀,把母亲紧紧抱在怀里……
雨过天晴,夕阳把瓦蓝的天空绚烂成美丽的晚霞。父亲扭动钥匙开门的声音传来,把我的思绪又拉回了现实。“这雨大得,跟我们结婚那天一样。一转眼,30年了!”刚进家的父亲边抖落身上的雨珠边笑道。“你还记得!”母亲“嗤”地一笑:“我去把鱼蒸了,你搭把手!”父亲小心翼翼从锅里拿出热气腾腾的鱼,控掉多余汤汁,摆上葱丝香菜,泼了瓢热油把生抽一撒,又看看一旁的母亲,心满意足地笑了。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我豁然明白:珍惜就是拥有,热爱便是幸福!
这些年,不管走到哪儿,父亲总会牵着母亲的手。每回做鱼,母亲也总要在厨房喊一嗓子:“罗老师,鱼出锅了,你泼油吧!”父亲便撸起衣袖笑吟吟向厨房走去,他知道,这辈子,他和母亲注定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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