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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之兰(全本)

逆行之兰(全本)

作者: 莞尔容 | 来源:发表于2020-07-04 06:38 被阅读0次

     

    之一

    正月初二。下午。

    尤易帆下午值班回到家里,进屋见到妻子朱林小兰穿着他的那件蓝底红黄碎花围褂,已经在厨房里七手八脚地忙得不亦乐乎了,甚是不解。结婚都已经有小半年了,她朱林小兰素来是上得厅堂,却好像还从未曾下过厨房的。

    这个不能怪她。是他尤易帆坚决不许人家下厨房,不许人家十指沾上厨房水的。她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何况,他也确确实实是有一手难得的绝佳厨艺,是她朱林小兰望尘莫及自愧不如的。能者多劳。能者居之。厨房这片方寸之地交给他这个厨艺高手,也算是合适的人占到了合适的位置。她又何必与他争夺?

    还有,他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只等他下班回来便一起过她的娘家酱油巷子那边去拜年,晚餐去那边吃了的吗?

    朱林小兰说,她已经打电话回过她父母那边了,他们不过去凑热闹了,现在这么个非常时期,满世界都在纷纷传说告诫,要谨慎又谨慎,不可串门走动,不可聚餐,老老实实窝在家里为妙,他们也不好顶风作案。

    尤易帆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也太过夸张了。我们也就是回自个儿家拜个年吃个饭,总共也就是四个人而已,好像也够不得那什么意义上的聚餐那么严重吧,用得着弄得这样杯弓蛇影风声鹤唳的吗?”

    朱林小兰正色道:“你别给我卵里卵弹不当一回事,小心一点总是错不了,你都不懂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吗?”

    好吧,不过去也就不过去了,在家里吃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就算是在家里吃了吧,好像也还轮不得她朱林小兰越俎代庖操勺掌厨呀。她这又是几个意思呢?尤易帆赶紧脱下外套,快步跨进了厨房,叫她赶紧地脱下围褂给他,赶紧地放下手里活儿洗洗手起开,去客厅里耍手机也好,看电视也好,该干嘛干嘛去,只管安安心心地坐等就是了,要知道,他尤易帆才是这个厨房里的正主。

    但是,这回朱林小兰却没有那么好说话,没有恭敬不如从命了,却也照原样将他的话兜了回去,也叫他起开,也叫他去客厅里去耍手机也好,看电视也好,该干嘛干嘛去,只管安安心心地坐等就是了。尤易帆自然也不甘心轻易江山易主。两个人争执不止。

    朱林小兰突然起了暴脾气,黑着脸耍起虎威来,喝道:“叫你起开,你就爽爽快快地给我赶紧起开你的,怎么就好说歹说都跟你说不清楚了呢?我的话不好使了是不是?你非把我惹不痛快惹发毛了就不会心甘是不是?难道还真的是出息了,反了你尤易帆不成?”

    尤易帆立马便被她镇住了,闭了嘴,乖乖地从厨房里退了出去。

    菜一道一道摆上桌来。也就三菜一汤。一盘是四分之一只本地特色血酱鸭,一盘是小半只粤式白切鸡,一盘是甜酱花生末蒸鱼片,汤菜是西红柿珍珠黑木耳伴潮州来的牛肉丸子汤。每一道都莫不是他尤易帆平日里最拿手的菜式。

    她朱林小兰是不是有心发了狠在挑战他的厨艺呢?外观上看起来倒也是十分的像那个样子的,也可谓形似了,而入得口中,虽然细细品来好像终究也还是略略有那么一些不尽到位,但是,如若不是他尤易帆这样的个中高人,恐怕是不那么容易就区分得开来的。

    酒是如假包换的XX牌酱香酒。凭他们一个是普通的公务员,一个是医院里的普通护士,自然是轻易喝不起这价格如此昂贵的XX牌酱香酒的。酒是从尤易帆父母那边拿来主义得来的。父亲尤某长,素有清誉,甚至都算得是难得的比较清流的那种了。只是有那么点嗜酒,也爱好藏酒,自然也就不会缺各种好酒,不过,XX酱香酒的数量却好像也是相当的有限度的,不是那样的交好,平常一般都是舍不得拿出来与人同享的。但是,任他什么样的好酒,只要是他尤易帆看上了来拿,他也是奈何不得。

    平常,朱林小兰一般也都会陪他一起喝上个两三小杯。按照她的说法是,亲爱的帆帆夫君都煞费苦心整出了如此色香味佳的菜肴,如若不喝上点小酒,也确实是有些既辜负了一番夫君的苦心,又辜负了这么令人口角垂涎的菜肴。而他尤易帆,也就至多有个比她也就多喝个一两几钱的权限,倘若不自觉,便是要被她及时劝停制止的。与平常不同的是,这一次,两三小杯下肚之后,她非但自己没有及时地刹住车,居然还放宽政策鼓励他将进酒杯莫停。尤易帆还有些不敢相信,问她,真的还是假的呀?朱林小兰说:“不乐意是不是?不乐意那就拉倒。”直把他乐的个是不要不要的。

    推杯换盏之间,小两口子就大有不把整整一瓶酒喝他个底儿朝天点滴不剩就不会善罢干休的架势。

    言多必失,加之又是喝着过了三杯的酒。当尤易帆再次将她这回所展的厨艺倍加夸赞称道一番的时候,朱林小兰擂了一下桌子激昂慷慨地说,只要他尤易帆不嫌弃她的手艺,待得她这趟出门回来之后,决不让他再独个儿包占厨房了,她往后也要经常下厨房做给他吃,她也要把他给她所整过的全部花样一个不漏地都给他整了来让他都给好好地吃回去,她知道她现在的厨艺还远远比不得他,但她可以学习,可以进步。

    尤易帆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说:“瞧你那傻丫头样,我哪里会嫌呢?我是真心觉得你这回的厨艺已经是不得不叫我刮目相看了,真心觉得比我还厉害了。”不过,他还是对厨房那点方寸之地的主权起了戒心。他让她说句良心话,对包占厨房一事,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跟她说过有什么微词吧?

    朱林小兰点头笑道:“是的是的,你这大约就叫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了吧?”尤易帆说:“那不是的!”便来问她,她今儿个是怎么啦?他弄不懂她怎么忽然总是只想着要跟他争夺他厨房里的这点领地,“你就别跟我争了行不行?你都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而惴惴不安了。”

    朱林小兰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她举起酒邀他碰杯,竟然半不拉叽地耍起戏曲花腔来了,“来来来,且让为妻的给夫君敬上这一杯龙凤酒。”

    尤易帆乐颠乐颠地举起酒杯与她相碰。但是酒都举到嘴边了,他却脑子里猛然地一醒,戛然地滞停了下来,神情忽然变得无比的凝重,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说:“且打住一下,你刚才那会儿好像给我说什么来着?”

    朱林小兰一时有些错愕,“什么我说什么来着了?你指的是……?”尤易帆说:“我好像听得你刚才是说了待得你这趟出门回来什么的,我要问的是,你说的这句话又是怎么回事?”

    朱林小兰便不自在起来,否认说:“我有那样说过吗?好像没有吧?平白无故的我要那样说是干嘛呢?”但是,他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了,“你莫要跟我否认了,你肯定是那样说过的,你这么一否认,我就更加觉得事有蹊跷,我只希望你实话实说,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大过年的,你却是要出趟什么样的门,又到底是要去往哪里?”

    糟糕,那一下子只顾说着顺溜,不想说着说着便说漏嘴了。朱林小兰懊悔不已。

    之二

       

    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好太懊悔的。反正是纸包不住火,反正是迟早都得跟他来个坦白交代的。就算今天晚上她能熬得住,还能够回避隐瞒,挨到了明天上午,挨到了她整装待发的那一刻,她不是也终归是要跟他实情相告?

    如此天大的大事,她总不能瞒天过海跟他玩什么先斩后奏的把戏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待到离开之后再说下文吧?她朱林小兰平日里在他那里虽然是有那么些任性却也没有任性到这个那么地步。

    她嘱咐说:“你先答应我莫要激动,你先得平心静气下来,然后我才跟你说。”尤易帆像个懂事而听话的孩子说:“好的,我保证不激动,我保证平心静气就是了。”他说到做到,确实是一点也见不着他有什么激动的,确实是相当相当的平心静气的了。待朱林小兰说罢,他甚至还特别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就是这件事了?”朱林小兰点点头,说:“嗯,就是这件事了。”

    虽然,他也只是按照她的要求执行罢了,但是,他是如此的不激动,如此的平心静气,却反而倒令朱林小兰觉得他好像又是有些过了。他会不会有些太憋着了?她期待地看着他,目光里似乎带着几许的鼓励,似乎希望他多多少少再给她说点什么。但是,想了想,他却举起先前已经举过一次又放下了的这杯酒,邀她碰了一下杯,说:“我们先且不说那许多了,来,这杯酒还是我来敬你了。”

    喝罢酒,尤易帆特别轻描淡写地说:“傻丫头,也不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嘛,也没有什么对我不好说得的嘛。如果不是说漏嘴了被我揪住了尾巴,你是不是还打算着把我一直蒙在鼓里不让我知道呢?”

    她一时语塞。酝酿了一下,尤易帆才说:“我觉得吧,像这种事情,你还是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告诉我。即使是再怎么了不得的难以开口的事情,你也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告诉我。而且,越是了不得的难以开口的事情,你就越是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们毕竟是夫妻,像这样的事情,它就不可能是你朱林小兰一个人的事,是需要我和你一起面对,一起承担的。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对不起了,我错了。”朱林小兰说。好像都带着点哭腔了。

    虽然是经过酝酿的,是试着轻重说的,但他的话会不会还是有点说得重了?尤易帆宽慰她说:“其实,也谈不上错与不错。我也知道,你也不是没有你的道理,”他不失风趣地笑了,“我估计呀,你大概是怕我拖你的后腿,是也不是?你放心好了,我尤易帆虽然是嘴巴上好像也不怎么的正能量,但是,该有的这点素质和觉悟却还是有的。何况就这点事,我说它没什么了不得的还真不是跟你吹牛皮。”

    他是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了。他竟然口口声声的说就这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莫非他都没有听明白她说的是她明天便将要动身开拔前往B市驰援了?抑或是,他都还没有怎么的弄明白前往B市驰援到底是回什么事?驰援B市。在这个春节期间,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为了不得更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呢?

    尤易帆哪里是没有听明白,又哪里是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他知道自己要稳住。他得努力地做出一副天塌地陷只等闲的样子,他得努力让她朱林小兰感受到,纵使天塌下来了也还有他尤易帆顶着。 他都比她大了整整十岁,这种时候,不正是需要他尤易帆得有个可以依赖比较靠谱的硬硬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姿态吗?

    有时候想想,她都还不过就是个孩子。明天,却将要前往B市驰援了。她朱林小兰自身又该需要怎么样的勇毅和坚强,才能够承受和抵抗得住这巨大如许的压力?而她一边还要煞费心机来安抚应付自己的家人,来安抚应付他尤易帆。难怪她今天晚上要破天荒地抢占本来是属于他尤易帆的厨房里的那一方领地,难怪她不仅自己破天荒地饮酒不刹车将进酒杯莫停,还破天荒地鼓励他尤易帆也开坏畅饮。

    她朱林小兰都这样了,他尤易帆难道要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给她来上一通咋咋呼呼哇哇嚷嚷大呼小叫,然后这样置喙那样置喙,这样责怪那样责怪,甚至还要像个妇人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A县中心医院本次驰援B市的医护人员一共是十二名。医生四名,护士八名。偌大的一家医院,护士足足有数百之众。数百择八。朱林小兰不无得色地说,这次去驰援的,都是她们医院里最优秀的护士,简直可以说是护士中的战斗佛。先特别的不容易。“我若不去,又还该谁去?谁叫你亲爱的婆娘,她是如此的优秀,如此的出类拔萃?”

    护士中的战斗佛。尤易帆还是第一次听得了有这么的一个说法。他仿佛还想多问她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没有再问她了。他好像有点走神了。朱林小兰看到他有点像是苦笑地笑了一下,就一下子高调不起来了,问,他是不是觉得她是有傻里傻气的了?尤易帆赶忙否认说:“没有嘛,没有嘛,哪里会呢?你都想哪里去了。你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可能傻里傻气?谁这么说我就跟他急。”

    “你都没有一点怪我的意思?”朱林小兰又追问。尤易帆说她怎么总问他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都快把他弄糊涂了,他有什么理由怪她?她又叫他怪她什么?怪她出类拔萃太优秀?难道她优秀也优秀错了?他尤易帆有那么没素质,有那么无聊吗?但是,朱林小兰还是说,她希望能听他随便来上几句怪她一怪,这样她心里就可能会舒服一些。

    这不是要让人为难吗?他心里又没有怪她,她却非得想听他怪她几句。而有些人,明明有这样的瑕短那样的瑕短,你却说不得他,怪不得他。似乎是被她逼得没有办法了,尤易帆说:“如果非得要说怪,除了怪那该死的新型冠状病毒,就只能怪买卖和食用野生动物的那些该死的家伙了。”

    朱林小兰给加了一句:“还有就是怪那些各色妄而失心、庸而且恶的家伙,他们对疫情失控而如此凶猛地蔓延开来,是负有不可推卸和不可饶恕的罪责的。”

    尤易帆不觉很是有几分惊诧。没有想到她朱林小兰这样的人,嘴里也会吐出这样激烈的言辞。是微信看多了还是酒喝多呢?大约是两者都有吧?

    朱林小兰又煞有介事地给他解释说,其实她也蛮无奈的,每一次评标兵,都不曾有落下过她朱林小兰的份,她总不能次次当着标兵的时候就美滋滋,就意气扬扬,这会儿到了真场合了,却发起蔫来,就当缩头乌龟,就当逃兵。现在想起来,才知道这个标兵原来也不是那么好当得的。这往后呀那可得谨慎对待了,可不要人家再让当就傻乎乎的当仁不让不知道讲客气了才是。

    尤易帆霍然地立起身来,手之舞之说:

    “你朱林小兰完全是凭着你自己的出类拔萃当的那什么标兵就怎么啦?那些道貌岸然成天里只知道瞎鸡巴扯犊子装神弄鬼的大老爷,还有那些除了阿谀谄媚吹吹打打弄虚作假就尿屁不通的宵小之人,比起你朱林小兰来,他们实在不过就是一堆狗屎粑粑罢了,你要全叫他们当标兵?这往后再给评上了,你只管来者不拒大大方方安安心心照当不误就是了,用不着跟谁讲什么客气,舍我其谁。”

    朱林小兰让他坐下来,说他这么站着手之舞之的好像是要跟人打架了似的。待他坐下,她才吟吟而笑,点着头说:“嗯,嗯嗯,我就听你的。只要还评得上,我就还来者不拒大大方方安安心心照当不误,就还不讲客气,舍我其谁。”但是,说得好好的她却忽然脸色一变,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地批评说:“尤易帆你刚才有几句话好像是有些口不择言,有些过激,有些不安份了哦,小心我给你敲几个灵根糖粒子吃。”

    尤易帆不服,分辨说:“刚才好像我也没有说别的什么呀,我不就是可着劲地夸了夸你么?难道我在自己家里可劲地夸夸自己的老婆也碍着谁了?”朱林小兰说:“你夸我就夸我,你只管可劲地夸你的,我也听得是爽歪歪的了,可是,你尤益帆乱七八糟无瞎扯上那别的许多废词是想干嘛来着呢?”

    尤易帆说:“我这不也就是用的那什么比兴的手法么?是最基本的一种手法了嘛,这么一比兴,我都越发的觉得你朱林小兰的优秀还远远不仅仅是你做为一名护士的优秀了。”

    朱林小兰痛骂道:“比兴你个头!”她勾起手指头挥舞着,“我看你是真的想尝尝灵根糖粒子的滋味了。你无的放矢说谁是狗屎粑粑来着呢?”

    尤易帆好像有点犯起犟来了,说:“谁狗屎粑粑,我这说的就是谁。你自己不是说了人家妄而失心庸而且恶?你那里自己说得,偏偏我这里就说不得了?”朱林小兰说:“你倒检举起我来,我那么说跟你那么说能一样吗?是不同性质的两回事了你知道不知道?” 

    她那样说跟他这样说,究竟又是怎么个不同性质法呢?尤易帆狠狠地骚了骚后脑勺子,百思不得其解。

    之三

    两个人没有任何悬念地将整整一瓶酒喝了个底儿朝天一滴无剩。

    这次桌子盘子碗盏筷子也都是朱林小兰收拾清洗的。这和她操勺掌厨一样,在他们家也是开天辟地头一次。还是那句话,今天晚上她要他安闲自得叉着两手坐享其成。尤易帆说他知道的知道的,他领情了,他已经感动得不知道何以言表了,可是他们这不是喝了酒吗?他说他还怕她打烂了盘盘碗碗呢。

    两个人一瓶酒,虽然是,他至少喝了六她至多也就喝了四的样子,但是,他喝这点酒在他来说真的还不在话下,而她,却显然的是有些喝高了,脸上红酡酡的,站着也好像都有点晃晃悠悠的了。她这还能不破不损地完成收拾清洗这项工作吗?可是,朱林小兰的态度坚决而强硬,非干不可。他也到底还是拗不过她。

    果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他尤易帆的那什么乌鸦嘴真的还蛮灵的。她在厨房里清洗盘盘碗碗的时候,手里一打滑,就有一个漂亮的青花瓷盘子从盆子里跳了出来,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摔了个七碎八散。

    按说就算她手里没有拿稳,它便是掉,好像也应该是要掉在盆子里才对的,可是它却竟然是如此的不安份,却非得不甘平庸奇迹般地从盆子里跳了出来,凄凄然只落得了个香消玉殒。颇为有些匪夷所思的。

    尤易帆撂下手机腾地起身从客厅里飞奔过去。看到似乎有点吓着了的朱林小兰和一地的碎片,他急切地大声嚷嚷地问她的手有没有事,有没有被划伤了。她把两只都手举到他的眼皮子下面,说:“你嚷什么嚷呢?哪,给你看给你看,有没有事了?盘子它都是掉在地上之后才碎了的,我的手怎么可能被划伤呢?”

    易帆尤还是拿起她的两只手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方才放下了心。朱林小兰叹口气,说,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只青花盘子,就这么一下子毁在她的手里了。尤易帆说:“这个有什么大不了的,它再漂亮,也不过就是一个盘子而已,又不是什么买不出的马锅。再者说了,你这又不是故意的,只要你的手没有事,没有被划伤了,就已经是幸而又幸了。我在收拾清洗的时候,不是时不时的也会失手打烂这个打烂那个的吗?”

    朱林小兰表示质疑,说:“你也失手打烂过这个打过烂那个了吗?我怎么却好像都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呢?”

    尤易帆呲着牙一笑,拿了扫帚和戳几,麻利地将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倒进垃圾桶里。

    从厨房里出来,朱林小兰依然还在纠结这件事情。倒不是为了打烂了漂亮的盘子而惋惜而自责了,却是为了这件事情会不会暗喻着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心里面七上八下的,好不惶然。她的脸上虽然还是红酡酡的,却仿佛已经覆盖上了一片薄薄的铅云,红得都不那么光亮了。

    他批评她也未免也太能瞎想了,是在讲封建迷信。她一个护士,一个医学工作者,怎么也能这么封建迷信?封建迷信不过是庸人自扰之,是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 “不管什么事情,都还是应该讲一点科学才好。”

    借口溜去撒尿,尤易帆躲在卫生间里拿手机偷偷地搜了一下“清洗当中打烂了一个盘子有什么征兆”。无所不有无所不晓的手机,甚至好像都可以套用这么一句广告词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搜不到的。他一眼瞭到那篇短文起首的一句便是,打烂盘子或碗在我们中国一般都表示好兆头云云。往下又瞭,那什么碎碎(岁岁)平安啦,逢凶化吉转危为安有惊无险啦,吐故纳新啦,财运亨通啦,等等。最为贴题的自然是逢凶化吉化转危为安有惊无险这些个词了。

    出得卫生间,还隔着老远,尤易帆一边走就一边急切地说开来了,“话说又回来,我刚才那样的说法其实也只是他我个人的理解,可能也有些偏颇。”他挨着她坐下来,“或许打烂盘子这种事还真的是有什么征兆的也不一定。说它完全是封建迷信,好像也确实是有几分欠妥当了。”

    朱林小兰越发的忐忑不安了,摇着他的手臂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嘛。”尤易帆说:“我想说的是,就算失手打烂一个盘子也有可能是有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征兆,你也不能凭空武断,认定它就是一种不好的征兆。你为什么就不去想想,它是不是也有可能是一种祥瑞?它或许正好预示着我们的昌旺好运,虽然可能会要面对一些暂时的坎坷不平,暂时的困顿艰难,也自是有惊无险,也自会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到结局的时候,终将是一切顺风顺水喜乐康泰。”

    朱林小兰好像是翻了个白眼,说:  “敢情我失手打烂了一个漂亮的盘子,还打得好打得妙,还打出那什么祥瑞来了?”尤易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了,说:“做人还是要善于多向思维,不认死理,不一条道走到黑,这一条是很重要的。我也没有说它一定就会是个祥瑞,我也只是说有可能,就像你所担心的它会不会是那什么不好的征兆一样,也只能是说有那个可能,也决不能说它一定就是的。这方面你我都不是专业,说它是不好的征兆也好,祥瑞也好,都不足为据,我看我们是有必要找个这方面的高人来请教一下。”

    朱林小兰也觉得被他说到点子上了,便说他结交广,七七八八的朋友那么多,好像大多都还是很有学问的那种样子,她急切地让他别磨叽赶紧地找一个出来打个电话过去请教一下。这时候,尤易帆这才仿佛脑子里灵一光一闪猛地一拍大腿,说:“何必去找别人?何必那么麻烦呢?我们自己可以在手机上随便搜索一下,不是方便得很么?我不信还能搜不到了。”

    “切!”朱林小兰也不禁猛地一拍大腿,大呼了一声,说,“是的是的,我怎么连这茬子事都没有想到呢?你看我今儿个脑子里这短路短的,都短路成个什么情况了。”

    一搜读, 覆盖在朱林小兰红酡酡的脸上的那片薄薄的铅云顿时一扫而尽,才又见着了先前的那分光亮。

    或许是因为酒的后劲越来越涨了上来,又加之所担心的不好的征兆经由搜狗被确认了是祥瑞,整个人一下子都释然了轻松了懈弛下来了,不复那么的紧绷了,朱林小兰好像开始有些犯起睏来了,眼皮子都好像有些巴耷巴耷的了。但是,她却还是顽强地打起精神,把脸凑近尤易帆,问他,她是不是醉得非常严重的那种了?

    尤易帆连想都没有想,张口就说:“还好了,好像也没有怎么太醉的样子,好像还是刚刚好的那种,再多喝一点可能就过了,如果少喝一点,却可能就又达不到这个欲醉未醉的境界了呢。”

    朱林小兰主要是担心她醉了可能变得有些难看了。她毫不腼腆地说,她自信,在没有这样喝醉的时候,她应该还是有一点点漂亮的。她还说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她们那个专业,可谓是美女如云,而她,好像也依然不胜荣幸是做为班花的存在来着的。尤易帆自然便少不得将她天生丽质仙女下凡芳华绝代倾国倾城地来了一番猛夸。

    自己黄婆卖瓜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腼腆,被他尤益帆这么一夸,朱林小兰却好像又很是有些不那么的好意思了,说:“尤易帆你呕吐不呕吐呢?有你这么夸自己的婆娘的吗?都听得我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了。”

    尤易帆理直气壮说:“我又没有说谎,我说的那可都是我的真心话,是实话实说,我从来都是真心这么觉得的,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把我的真实感受原原本本地说出来罢了。”

    朱林小兰问:“那为什么这些个词我平常好像都没有听你这么跟我说过呢?”他张口便回答道:“平常你不是也没有问过我吗?你不问,像我这么惜言的人,当然也就只有把这些个词句压憋在心里面了。”

    她闪到他背后,推着他的后背,将他向前推出了老远,差不多都快将他从沙发上推了出去,不让他看她了。她叫他多想想她平素没醉时候的漂亮形象,不要只看到她现在醉了的这副难看的模样,而让她平素没醉的时候的漂亮形象毁于一旦。她明天就要前往B市驰援了,她怕她走以后,他的脑子里留下的全部都是她今天晚上的这副醉了的难看的模样,都不记得她平素的漂亮形象了。

    尤易帆几乎是呼天抢地地说:“我勒个去,你这乱七八糟说的都是些什么呀!”又说她完全弄错了,完全是莫名其妙,像她这种欲醉未醉,不仅没有令到她的如花美貌有一丝一毫的删减,反而更是增添了一种未曾有过的妩媚和风情,都越发的不可方物了。

    但是,她似乎并不相信他,只是猫在他背后不让他回头看她了。没有办法,他只好保持着姿势决不回头地那样坐着。

    之四

    安静了也没有多大一会,她在他背后趴在他的肩头上好像是睡着了。他轻声喂喂唤她,她也浑不理睬了。他才转身回头,先将她小心翼翼地扶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抱起来往卧室里送。

    她总是这样很轻,那种大约是类似于半太空的那种情况的轻吧?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吃力的。即使是这样抱着她走上个一里两里地的,大概问题也不会太大。他就曾经这样抱着她登过巍曦大坝。那次两个人去郊游自助烧烤,登巍曦大坝,不到一半的时候,她忽发奇想说要他背着或抱着她上去,他二话不说就像此刻这样地平抱起她,一直到登上坝顶才将她放下来。面也不红,气也不喘的。

    他轻轻地将她抱到床上放好。因为怕弄醒了她,也没有帮她脱衣服,便给她扯了被子盖上了。没有想到,刚盖好被子,他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来却被她的手突然牢牢地抓住了。她的眼睛睛半睁半闭的,冷哼了一声,问他,把她扔床上就不想管了是不是?她命令他将她拉起来。

    尤易帆抗命不从。他说她都这样了还是消停消停安心地睡上一觉好了,不管什么事也都得待好好睡上一觉起来再说。她诘问他,这样是哪样了?他不是说她没有怎么太醉而且还是刚刚好欲醉未醉的那种吗?他好像被她堵了一下才说:“你的确是没有怎么太醉而且还是刚刚好欲醉未醉的那种呀,可是,没有怎么醉不也是得睡觉么?任谁睏了他该睡觉也都得睡觉的,睏了不睡觉那哪里成?”

    朱林小兰说她也没有怎么太睏,她都还不想睡觉,她都还没有什么睡意,再者说了,她睡衣也没有换上,澡也没有洗过,这样就睡觉了,他要叫她如何能睡得着?“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洗澡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尤易帆在床沿上坐下来,说:“傻丫头,就莫要管什么洗没洗澡了,暂且将就了这一回不行么?” 朱林小兰不答应。她说有些事情是可以将就,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吗将就的,而像洗澡睡觉这样的事情就是不可以将就的。她话未说完,也不用他拉,她便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她又说她不想睡为什么偏偏非得要逼着她睡?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他越是这样逼,她就越是睡不着了。尤易帆想把她按回被窝里的,却又到底不忍心对她太用强了。奈何不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朱林小兰又变本加厉地说,她还打算今儿个一整个晚上都不要睡觉了,她要通宵达旦决不合眼不眠不休地与他呆在一起,她不想她明天就要远离家门前往驰援了,今儿个晚上这么金贵的时光却还用来呼呼大睡,糊里糊涂的在梦里度过,那得有多浪费。她这么一说,尤易帆的一颗头就陡然的大得仿佛肩膀都有点擎不起了。没有想到,她朱林小兰一个如许温婉可人的小女子,不折腾便不与你折腾,一折腾起来竟然还能有如许近乎疯狂的一面。

    她并不是跟他说着玩玩,过过嘴瘾当不得真的。她冷不防地生龙活虎地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踏着轻一下重一下的脚步,抖抖擞擞地走出了卧室。怕她摔倒,她刚一开步的时候,尤易帆便上前欲掺扶她,被她甩手拒绝了,只好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她的后面。走到卫生间门口,抓着门把手,她回过头来,噗嗤而笑,说: “我呢,是要进去撒个尿,你还要继续跟着么?”

    尤易帆大汗,脸上仿佛落了一脸的灰尘,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她的话才好,只是笑比不笑还不如地笑了笑,退了开去。这下把他弄的是,就好比他是那什么的一个猥琐男被她小施计谋抓住了现行。

    尤易帆坐在沙发上捡起撂在茶几上的手机翻看微信。所有的群,都是疫情相关的信息如雪片般地铺满铺满,无有别的。这才大年初二。昨天除了疫情之外,还能看得见新春祝福的文字和图片,也稀稀朗朗的还能抢到那么几个土豪群友布施的大小不等的红包,今天这些都没有了。这个新春过的,是不是就这样草草的已经算是过完了?如同一位来得很不是时机的大客人,被轻慢了,被冷落了,便趁着人不注意匆匆忙忙仓仓皇皇悄然地寞寞地不辞而远去了?

    现在此刻,再来浏览各种各样与疫情相关的信息,与之前不知道朱林小兰明天将要前往驰援B市的时候的那种浏览,在他尤易帆来说,自然已经是两种大不相同的心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不同,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才心里清楚,便是说出来别人也不一定体会得了。好多事情都是这样的,没有落到了你本人或者你最亲的亲人的头上,与落到了你本人或者你最亲的亲人的头上,即使是感情再细腻的人,体会到底也还是有所不同的。

    朱林小兰在卫生间里呆的有点过长了。她说是撒个尿,便是解两个大手好像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呀。莫非是坐马桶上睡着了?尤易帆不放心,撂下手机踱步地过去。他敲了敲磨砂钢化玻璃门。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好几下,里面,朱林小兰才憋不住了开口问他干嘛呢?他问:“你在里面干嘛呢?没有什么事吧?”

    朱林小兰说:“你这话问的,我在卫生间里能有什么事?”她让他莫要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她太宽了。尤易帆还是很有些不放心,他灵机一动说他憋得不行了,也恨不得要马上解决了。她说:“不是还有小卫生间吗?你去那边解决吧。”尤易帆急声地说他不,说他怕等不得跑来跑去的了。未待她回话,他扭了一下门把手,还好,没有被反栓上,一扭门就开了,却见朱林小兰是坐在化妆台前化妆。

    都这么个大晚上的,她居然兴致勃勃地躲这里化起妆来!她这化的又是哪门子的妆?眼瞅着便要睡觉了,再者说了,她不是说还非得要洗澡的么?一洗澡,水一淋,这妆不就全白瞎了?她是化了嫌化得不好又擦掉,擦掉了又再化,都反反复复好几次了,所以都费了这许多的时间也仍然没有化好。

    尤易帆做了个鬼脸,退了出去,又回到沙发上坐了。

    出卫生间之前,朱林小兰在里面急切地尤益帆尤益帆的大喊大呼,弄得他比听到盘子当啷一声摔落在地上那会儿还更为紧张,一边嘴上答应着她,一边便只管起身开奔,没承想,小腿当面处就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全红木茶几的边角。那么大而重的一张红木茶几都好像被他撞得挪位了不小的一下。这让他起了个趔趄,差点没有摔倒在地。那个痛呀,直令他快要昏厥过去,却还能坚强地忍住,没有嗷嗷地叫出声。

    他还能一瘸一瘸地往她那边移动过去,并且一边移动一边还没有耽误让她莫要慌,莫要慌。他心想,她可能是看到蟑螂什么的了吧?总不至于在他家半豪华不豪华的大卫生间里,还能发现有小老鼠出没?

    就在尤易帆快要走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朱林小兰却如临大敌般地叫他打停,“你不要过来了,不要过来了。”她说她呼喊他就为了跟他说一下她马上就要从里面出来了,待她出来后,从他面前路过,他千万得把眼睛捂好了,她暂时还不想让他看见她,还须再等上一小会儿她才让他一饱眼福。

    喔靠,原来就是这样啊。抓狂。他还是听话地用手将双眼捂上,仿佛是进行某种怪异而神秘的仪式一样,挺起腰身站得像一棵树一般的,欢迎她从他的面前路过。 当然了,他尤益帆也并不是完全的那么老实和规矩的,实际上,他的目光也还是狡猾地透过了手指逢偷偷地窥望了的。只不过,因为毕竟是被手指捂着了,没有那么的方便,又因为她路过他的时候,她向着他的那边,被她高高地举起手臂给遮挡住了,而且,她的速度又是那么无法理喻的惊人,宛如脱兔,只那么眨眼间一闪,便已经看不到她的背影了。所以,他压根儿就什么也没有看到。

    朱林小兰直接进的卧室。待得反应过来,尤易帆好像是很有那么些不甘心了,好像是非得要看一看究竟才得放手了。他拔腿快步往卧室那边而去。这一下子,就哪里还能看得到他刚刚还那个一瘸一瘸的一丝丝的迹象。 他扭了一扭门把手,是被上了反栓的。许是听得了他扭门把手的动静,里面,朱林小兰发话说他猴急猴急的干嘛呢?稍微有点耐心好不好?

    虽然不明白她在卧室又还能玩出个什么惊世骇俗的名堂,他还是满怀期待。他提了气屏息着呼吸,紧闭着嘴巴,不发出一丁点的声响,把耳朵贴到了门页上。她在卧室也就只是脱了原来的衣服换好了她的那条珍藏的大红色的丝质吊带抹胸长裙就出来了。当卧室门豁然洞开,他几乎跟她撞了个满怀。

    之五

    朱林小兰平日里是不太怎么喜欢化妆的。大多也就随手描几笔眉毛而已,好像连口红都不带怎么涂。化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基本上都是闲置着的。

    他见过她最化妆的一次还是在他们婚礼的那一天。早晨。一行人浩浩荡荡去酱油巷子她娘家迎亲。各种明目的叩门红包雨点般纷纷洒过,她的闺房门才终于启开,一袭雪白的婚纱的朱林小兰在千呼万唤中被叽叽喳喳的姐妹们簇拥而出。

    做为新娘子的她,是经由专业化妆师精心地化妆过的。本来就天生丽质,化妆师又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妙手,尤易帆看到的自己的新娘子,那般的明艳夺目光芒四射,比之时下那些个当红的美女明星应该也不会逊出一星半点的。都把他看得有些痴痴傻傻的了。

    然而,她今天晚上化的这个妆,就好像很是有一些不尽人意了。说句老实话,他都觉得她化的这个妆还不如不化妆的好。太过浓艳。浓艳得都有些夸张了。都好像有种戏台子上唱戏的那种感觉了。虽然说天生丽质,淡妆浓抹总相宜,但是,这样浓妆艳抹就似乎已经不能说是总相宜了。

    当然了,也不能就说这种浓妆艳抹是不美艳的,相反,实际上却是过于的美艳了,美艳得已经近乎妖魅。完全不是他们婚礼那天种恰到好处的感觉。或许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这种近乎妖魅的美艳。又或许还不乏有人就是喜欢这种近乎妖魅的美艳。但是,他尤益扬是不太怎么喜欢的。

    不喜欢归不喜欢,但他还是被她深深的感动到了。

    令他同样为之深深感动到的还有,她换上了这条大红色的丝质吊带抹胸长裙。这条裙子以前他也仅仅只是见到她穿过一次,也是在他们婚礼的那一天。晚上。所有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都辞别而去了,该到他们新郎官新娘子洗洗睡的时候了。她在卧室里等他。尤易帆推开门,只见在床头柜边坐着的她,整个人完全就是一团红灿灿的火一般。大红色的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红盖头。大红色的裙子。他没有想到她还给他弄了这么一节。之前她都没有给他透露过任何口风。以他的认知,这应该是电影电视剧里才会有的场景吧,这年月,谁家结婚还会弄这么一节?至少在本地就是难得一见的。

    尽管这事出乎意料,有些古里古怪的,但他还是觉得非常有意思,还是觉得很有那么几分的惊喜。后来不知怎么扯起来的,他问过她一次关于这么一节是不是有个什么特别的讲法,朱林小兰笑而不答,他也就至今无从得晓。她那天晚上穿的大红色的裙子就是她此刻穿在身上的这条丝质吊带抹胸长裙。那次之后,他一直都没有见到她再穿过它。他好像听到她说过,这条裙子是如何如何的大品牌,如何如何的限量版,如何如何的价高吓人。她大概是把它当做收藏品一样的珍藏起来了,轻易舍不得穿了的。

    现在,她竟然又将它穿了出来。

    一踮足尖,一摆腰肢,给他展示了一个优美的天鹅臂,朱林小兰笑问道:“怎么样,被彻底地惊艳到了吧?”尤易帆往后仰了仰身子,不觉捂着嘴巴笑了,说:“是的是的,确确实实是被彻底地惊艳到了。”她敏感地皱起眉头,面露不快之色,说:“怎么的,你是觉得不够好看?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在臭美了?”尤易帆错愕了一下,赶忙把笑收敛住了,否认道:“没有,我没有呀。你不能够这样没来没由的就猜测我是那样觉得了。天地良心,我可是千真万确的被你惊艳到了的。”

    她好像有异乎寻常的计较了,冷冷地哼了一声,质问道:“那你刚才还那样捂着嘴巴窃笑又是什么意思?”

    尤易帆不认账,反问道:“我捂着嘴巴窃笑了?你看到我有捂着嘴巴窃笑了?”

    “难道是我眼花幻视了?”她气恼地质问。

    他略想了想,解释说:“就算我刚才确实是捂着嘴巴笑了一下,也并不能就以此说明我的笑就是窃笑。你之所以认为我那是窃笑,大概就是因为我捂了一下嘴巴。但是,我捂嘴巴却也只是因为吃惊。不是说惊艳么?惊艳惊艳,也是一种吃惊嘛,吃惊了捂一下嘴巴也是很正常的,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谁叫我亲爱的婆娘是这样的令人惊艳?”

    明明知道知道他的这些话说的是胡诌八扯的不着调儿,她还是听得展颜而笑,说:“算你巧舌如簧巧言善辞,勉强勉强半通半顺的好像也还是有些说的过得去了,”她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胸部,戳得他不住地后退,一直退到后背贴到了墙壁上,“否则,我一定饶不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他却也确确实实觉得自己好像很是有那么点没良心了。她明天就要远离家门驰援B市。平日里不怎么喜欢化妆的她,今天晚上却也把自己来了这么一番浓妆艳抹,而且,她还如此隆重地换上了这条她只在他们婚礼的那天晚上穿过一次,就被她珍藏起来了一直舍不得穿的大品牌限量版价高吓人的长裙。他居然还能没心没肺地捂着嘴巴笑。

    他将她心疼地揽住在怀里了。 “对不起了,对不起了。”他在她的耳边呢呢喃喃反复不断地低声致着他的歉意。这会儿从他口里念叨出来的对不起三个字,实际上已经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对不起三个字,实际上仿佛是在做着一种远比这三个字要含义丰富得多的婉转吐诉,一种暗码一般的吐诉。

    朱林小兰被他说得都好像有些酸酸楚楚了,却带着点恶声气说:“你行了说够了啊,别再说了,你这样对不起对不起的,好像唐僧念经一样,念得我这心里怪难受的。”她这样说着的时候便觉得,这种时候要说对不起,好像也更应该是由她来给他说一声对不起。是呀,此去B市驰援,万一真的有点什么不测,如果真要说对不起什么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做为父母的女儿,她有些对不起生她养她的父母,之外,好像就是做为他的妻子,她对不起他尤益帆了。

    他尤易帆对她种种的好,即使是一个严苛的挑剔者,恐怕也无从挑毛剔刺的。自从确定了明天便要前往B市驰援,她总是不知不觉地就会想起他对她的种种的好来。她以前时不时的也会想到他对她的各种好,但是,好像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系统的全面的去想过。 他的种种好,都令到她几乎所有的小姐妹莫不为之羡慕嫉妒恨了。甚至,还有这么跟她说过的,会不会他与她是宿世修得的缘份,或许,她朱林小兰是哪辈子给他行了什么大善,他这辈子是特意给她报恩来了?

    虽然是官家子弟,但是,他的身上都没有任何一丝丝令人憎厌的纨绔气,实际上是相当朴实淳厚的那一种。他为人善良谦恭,有良好的教养,有绅士范。他还勤勉,有担当,善解人意,又不乏有真情真性。 除了有一手绝佳的厨艺,他还喜好读书,有学问。那种不是你读了什么大学读了什么研究生就能有的学问。这让他的帅气之中,又平添了一种难得的儒雅之气。当然,对她来说,做为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优质男,他最重要的一项还是,他爱她宠她宝贝着她,入骨去髓地爱她宠她宝贝着她。她还曾经怀疑过他对她的这种爱宠,在结婚之后会不会有所减削。她是多心了。结婚之后,不仅没有一点减削,而且好像还越来越与日俱增与时俱进了。

    朱林小兰挠了挠他的肩窝,叫他别只顾抱着她舍不得放,且让她先去洗个澡。他觉得她弄得有些颠颠倒倒的。这妆也化好了,裙子也换好了,怎么才想起来还要洗澡的了?她问他:“我不去洗个澡,你都不会嫌我一身的酒臭味吗?”

    尤易帆便伸长鼻子,翕吸有声地在她的脸上和脖子处嗅了又嗅,说: “香香的,哪里有什么酒臭味嘛,感觉比往常好像还要沁人心脾得多,我这么一闻,便不觉心旌摇曳浑身酥软,连站都好像有点站不稳了。”她也就调戏起他来了,笑问他:“恐怕还不止是站不稳吧?有没有要流鼻子血的那种感觉呢?”

    尤易帆笑道:“何止只是有那种感觉,都差不多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她问他,她现在这个样子,他是不是又有点她是他的新娘子的感觉了?他当然是嗯嗯嗯了。她说:“我就是要你有这种感觉,我还是你的新娘子。”

    她叫他抱她起来,像那会儿他将她从客厅平抱着送进卧室里一样地平抱着送她去卫生间那边。在卫生间门口,他将她放下来。她竟临时又有了新主意,要他跟她一起进去,一起洗那什么鸳鸯浴。这令他都有些猝不及防了。这种事情,在他们还从来未曾有过先例的。他记得有一次他好像曾经也是有过这么个意思的,但是没有得到她的支持。她好像也并没有就她的不支持给过他点什么说词,反正就是不支持了。按说,小两口子之间那点事,该做的能做的还有什么没做过?一起洗个所谓的鸳鸯浴好像都算不得个什么事吧?当时他还很是有些不解,却也并没有胡乱地去想那许多。后来,他似乎连这种念头都再也没有起过。

    此刻,竟然是被她朱林小兰主动提了出来。尤易帆却又好像还有点忸怩,还有点犹豫不决了。她扭开门,拉着他的手,只轻轻地一带,便将他带了进去。

    …………她叫他不要戴安全套。一直以来,她都是让他戴安全套的。她还不想要孩子,所以,安全期也好非安全期也好,她一直都是让他戴安全套的。他虽然从来未曾对此有过什么异议,但是,她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恨不得立马就想当爸爸的心情? 要说她最对不起他的,应该就莫过于这件事情了。想到这个,她觉得自己其实已经都不知道是有多么的自私了。

    尤易帆简直有点不敢相信,问她不戴套怀上孕了怎么办?她说,怀上就怀上呗,怀上了岂不是正好?他不就可以当爸爸了吗?你不想吗?他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怕她是喝高了说的酒话,当不得真的。他说他当然想了。但是,即便是要怀,是不是也得待到她从B市回来之后呢?她说不等那个时候了,今天晚上就想给他怀了,“要是能怀上,我就能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去B市,有我们的孩子陪伴着,护佑着,你不觉得会更放心吗?”

    之六

    尤易帆小心翼翼地将朱林小兰压在他身上的手臂搬开,又试着轻轻拍了拍她裸露在外的白晃晃的肩头。她睡得又香又沉的,一点反应也没有。那种喝高了又折腾累了之后才终于深度入睡了的又香又沉。他轻手轻脚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下了床,去找了衣服穿好。然后,他又回到了床边。他为她掖了掖被子,呆呆傻傻地瞅了她好一阵,然后才按熄了床头灯,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

    在摁下电梯门上的按钮之前,尤易帆掏出手机拨通了他父亲的电话,告诉父亲,他要跟他说点事,马上就过去,就他一个人。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要过父母那边去打个转。平日里有什么事情,他一般都不怎么喜欢过他们那边去跟他们说的。他不愿意这样,一有点什么事情就过他们那边去跟他们说。他大概还算得是一个比较自主自立,也比较有自律性的那种人吧。

    但是,今儿个这件事,他觉得还是应该过去跟他们说一下的好。非到万不得以,尽可能的勿使她父母知道,也尽可能的勿使他父母知道。朱林小兰是这样嘱咐过他,他也是这样答应了她的。但是兹事体大,她父母那边他可以做到能瞒就瞒,而他父母这边,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也还是得与他们禀告禀告。而且是,还得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他是步行。他们住的小区离政府大院也不是多远,步行也就十分钟多一点的距离。大多时候他都是步行的,不像有的人,去街口小超市里买包烟也得开个车子。

    好像也不是如何的夜深,老城区的大街上却已经是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有什么车子驰过。冷清得都似乎有几分不太真实。据说本地已经有一例返乡人员新冠病毒感染被确诊了。弄得人心惶惶的。谁还敢没事儿出来瞎晃悠呢?

    夜风凛冽,寒气袭人。空气里飘舞着似有似无的雨丝,沾衣不湿,沾在脸上却如同冰刀子割一样的冻得生疼。

    路灯暗暗幽幽昏冥惨淡,被街道两旁保持得还算不错的年岁悠长枝繁叶茂的樟树啦栗树啦梧桐树啦掩映得仿佛鬼影幢幢一般。以前的街灯也不说它有多么好,但是,至少比现在的还是要亮堂一些,至少感觉上不这么瘆人。实在弄不懂他们,好端端的非得换新成这样满街满城的暗暗幽幽昏冥惨淡,中间到底又会有何玄妙之处?有些人捞钱,多多少少他好像还能干点有益于老百姓的实事,也就好像还能多多少少有点说得过去。而有些人捞钱,却尽干的是一些作孽的事情。这种人是最叫你堵心,最叫你咬牙切齿,最不可以原谅的,即便是将他们捉拿去扒了皮抽了筋也一点也不为过。

    他尤易帆今天这是怎么啦?感觉自己好像都很是有那么些小愤青的。

    虽然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门卫处两个保安小伙子还是一看到他就认出来了是他,远远的便热情地与他打招呼问好了。

    以前夜里好像都只有一个保安值班的,或许现在是非常时期,都安排有两个保安值班了。其中有一个保安小伙子小黄,还是他尤益帆受一个朋友之托找了朋友帮忙才招到这里来的。

    这个小黄,中间有一段不怎么太学好,典型的看衣冠待人。进出门卫处,衣冠不那么整齐光鲜的,他便对人家龇牙咧嘴面目狰狞。有一次居然还对一个五十多岁的女民工推推搡搡,在推推搡搡之中,还动手打伤了人家。被各种投诉。弄得当初帮忙招他的那个朋友都来找他尤益帆商量了,说是不是考虑将他炒鱿鱼辞退了。他还是给他求了情以观后效。

    他小黄一个做保安的,虽然是制服庄严,虽然是把守着政府大院的大门这样的要隘,终究也比做民工的强不了多少。同处于底层低端,又何必互相伤害为难呢?偏偏是,有些处于底层低端的人,或者自以为已经脱离了底层低端实际上还是处于底层低端的那些个人,他们往往最是热衷于伤害为难与他们同处于底层低端的人。

    不过还好了,尤易帆专门找了个机会给他说了几句,这个小黄就基本上知错能改弃过迁善了。这人哪,也不怕他有错,就怕他不能知错,更怕他有了错却还老虎屁股摸不得,你还好心说不得他。

    小黄的手里晃着测温枪,笑嘻嘻地问他是要测一下还是不要测?尤益帆说当然要测的,得按照规定来。

    按照规定,凡步行进入政府大院者,均需做体温测检的。这个好像有点令人费解。为什么只需检测步行者,开车的或者坐车的则不需要呢?不过他也没有心思去多想。

    小黄拿测温枪照他的额头扫二维码一般地一扫描,读数刚好三十五度。低温。现在是怕发烧,低温好像就比正常还正常了,安全得很。低温应该只是因为他是在这般的寒雨夜里一路走过来的吧?

    尤易帆给两名保安一人递了一支烟。两个人接过过烟,说不尽的感谢。虽然不怎么抽烟,他的衣服口袋里却平常一般都揣着一盒还比较高档的烟的。何况这还是正月初二。

    离开门卫处,都走好远的一段了,尤益帆好像还能够隐隐约约地听得到两名保安对他的各种溢美之词从门卫室里逸出来,追着他的后背传将过来。

    忽然,他又心生几许悔意,刚才他递烟给两名保安的那个行为,在这样的一个非常时期,是不是有那么一些不妥当的了呢?应该不会留下什么隐患吧?这个好像是有那么些杞人之忧,但是,还是得小心谨慎为上。他得记住了,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里,往后切不可随便给人家递烟,也切不可随便接受人家递烟。

    事实上,这个正月初二的晚上,尤益帆并没有与他的父亲见上一面。因为,他都走到他们家楼下了,却又突然地止步不前改变了主意。他隐在一棵水桶粗的桂花树后面,掏出手机来打父亲的电话,告诉他父亲,他没有过来了,他想了想还是不过来算了,其实他过来要说的也只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而已,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父亲就有点怀疑,不放心地问:“你真的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

    尤益帆说:“真的不过就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真的没有什么要紧的。”

    父亲说:“既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那你不妨就在电话里跟我简单地说上一说吧。”

    尤益帆说:“这个……,电话里说好像又稍微有点不方便,我还是过两天再过来才跟你说了。我觉得吧,其实,这件事情便是不跟你说,好像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父亲还是不放心,说:“我看这样吧,你和朱林小兰一起过来,马上就动身过来,你们今天晚上就回这边来过上一宿了。”

    尤益帆说:“还是不过来算了吧,小兰她晚上喝了酒,好像喝得稍微有点多了,早早的就上床睡了,睡得还蛮沉的,恐怕打雷都难吵得她醒的了。”

    父亲没有办法,很是显得有那么些絮絮叨叨地说:“那行,真没有什么紧要事,你不过来就不过来了,现在这种时候,窝在家里少出来走动倒也好。我知道的,你这个孩子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紧要的事情,你也是不那么容易就跑过来跟我说什么说的,但是,你得给我记住了,如果是有什么事情的话,你别给我尽憋在肚子里,你只管回家里来随便跟我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用不着有那什么太多的忌惮。在家里面,你我父子之间,还是可以无所不言,没有什么是说不得的。”

    父亲对他要跟他说什么显然毫不知情。这一点是他尤益帆一直有些想不明白而又不太愿意多去想的。按照常情,像朱林小兰要去B市驰援这种事情,似乎不应该没有人报告给他父亲知道。而事实上,他绝对能够肯定他父亲却毫不知情。

    “好了爸我都知道了,不跟你不多说了,你代我向我妈问个晚安。”尤易帆说。挂了电话,他就急急地撤退往回走了,好像很害怕他的父亲或母亲会发现他就在楼下,会跑下来拉他上去似的。

    他决定还是不上楼进屋跟他们去禀什么告了。他一下子又觉得还是不要惊动父亲的好了。他做出这个决定好像并没有像他决定来之前那样的思来想去。他好像是猛然顿悟一下子便变心易虑改弦更张了的。他觉得自己能做出这个决定才是有比较的英明的,无异于悬崖勒马。仿佛是一道考题,因为思路的差左,前面奋笔疾书写的当然都是南辕北辙的答案,幸好在交卷之前脑洞大开还来得及拨乱反正过来。

    他跑过来要把这件事情禀告给父亲,自然不会是单纯的为了禀告而禀告,自然不会是无所用心的。他最主要的用心毫无疑问就是,做为某长,这件事情在他父亲那里可能还有斡旋的余地。而且,只要他父亲去斡旋,以他的身份地位,见效的可能性就应该还是不会怎么的小的。

    问题是,他能这样做吗吗?朱林小兰明天将要奋勇纾难,前往B市驰援了,她一个女儿家自己倒是都没有什么多话可说的,可是做为她的丈夫,他尤益帆却在背地里耍些见不得光的把戏欲令她不能成行,他这样做合适吗?他这是要致她临阵脱逃当逃兵呀。是的,就是当逃兵。与打仗当逃兵没有任何的两样。这样的想来,他尤益扬与她相比,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哪里还有不觉得羞愧的?

    驰援这件事情,人家别的医护人员都可以去得,他尤益帆的婆娘又有什么是去不得的?他尤益帆虽然算不得是如何如何高大上的一个人,但是,这点道理却也还是能够明白的。

    还有就是,做为某长,他父亲为这件事情去斡旋合适吗?这会给别人落下怎么样的口实?若然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做起文章来,那就真的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道理还是那个道理,人家别的医护人员可以前往驰援,偏偏你尤某长的儿媳妇就去不得?难道就因为你是尤某长么?

    如果他禀告给了他,那,父亲便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为之斡旋,一种是不。如上之所说,为之斡旋无疑是不合适,但是,既然做儿子的都跑过来把事情禀告给了他,眼巴巴地盼着他去斡旋,他做父亲的若然置之不理,无所作为,好像也很是有那么些说不过去吧?

    如此一来,那他尤益帆岂不是要将自己的父亲陷入两难之境?

    之七

    正月初三。早晨。

    朱林小兰带着微微的宿醉慢慢慵慵地醒来,睁开眼睛在枕边没有看到尤益帆。看看墙上的壁挂夜视数字电子钟,时间已经不早了,也该起床了。

    真空裹上尤益帆为她准备好叠放在枕边的法兰绒海蓝色睡袍,出了卧室,看见尤益帆已经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早餐了。她潜行到他的后面,从背后一把将他环腰抱住了。虽然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但是,因为手上有油腻粘物,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回抱她,而是保持着姿势不动,很享受地任她抱着,嘴里关切地问道:“傻丫头,都没有什么事了吧?”他问的是她有没有宿醉未醒的那种头痛头晕的不舒服感觉。

    她告诉他还行,没什么事都没有了,感觉好像还蛮好的。他略略带着点取笑说:“那这以后,你还要不要像昨天晚上那样的再跟我来那什么将进酒杯莫停了?”她说:“当然还要的了,为什么不要呢?你以为我这么容易就怕了的?你还别不相信,你给我等着,待会儿开餐我是又要跟你好好地喝它几杯的。”

    他赶忙说:“切,你可别给我打这个主意了,我知道你不会就怕了,我最佩服的也就是你朱林小兰这点无畏无惧的精神了,可是,哪里有大早上就喝酒的?早酒晚茶五更色,劝君千万要不得。你不懂?”朱林小兰的毫气又上来了,说:“想喝就喝是了,喝个酒还管得了那许多?”

    他笑她,多半是昨天晚上的酒尚未全醒。她便又如昨天晚上那样地担心起来自己昨天晚上醉了的样子是不是很有些失态可笑,甚至自此毁了她的大好形象。他回答她的基本上也还是昨天晚上就已经说过的那一套说词。这些说词,她听着依稀还有些耳熟,便忍不住笑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现在此刻想起昨天晚上醉了的那种感觉,其实还是蛮有味道的,感觉好像是过了一把瘾,又感觉好像也不枉醉了这么一回,又还感觉,即便是做女人,也是不仿偶尔醉上这么一回的。这个酒哪,倒也怪不得有那么多人都喜好喝,还不少有人非得喝得个晕晕乎乎歪歪斜斜的才高兴。”

    她又说,待得这次驰援B市回来,她往后就少不得时不时的要跟他尽情尽兴地来上这么一回了。他的心里面好像有某个地方被什么毒刺忽然给狠狠地蜇了一下般的,不觉很是有几分难受。咬着嘴唇静了静,他才缓过来说:“那好呀,那就这样一言为定了。”

    她笑着问他,他这样赶着早起来就在厨房准备早餐了,是不是害怕她又来厨房里跟他抢勺子呢?其实,他这下子倒是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上来,但是,他却说:“那不是的!你看我都捯饬得差不多了,这会儿你应该不会又还要来横插一手,将我撵走吧?”

    她仿佛很是有几分险恶地笑道:“恭喜你猜对了,我正好就是有这个意思,我还要正式通知你一下你的是,这往后呀,我们家该谁下厨房谁不下厨房,都得由我朱林小兰说了才能算数。”这个比昨天晚上说的好像还要强硬和苛刻。

    这时候,他才从她的搂抱里挣脱出来,转过身来,好不恐惧地求告说他答应她了,待她回来,就如她所说的,该谁下厨房谁不下厨房都得由她朱林小兰说了才算数,不过,今天早晨他还是得恳请她开恩克制克制一下让了他,他都已经做得这样半头不尾的了,就让他有始有终一以贯之了。

    “还有,我也就是想好好地做了这顿给你饯个行,你怎么忍心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呢?”

    他话未落音,她便不禁笑喷了,说:“我也就是吓你一吓,逗着你玩的。你都捯饬成这样了我还来接手,那就何止只是来跟你抢勺子的,简直就是峨眉山下来摘桃子,来强抢你的功劳据为己有的了,我朱林小兰还不至于那么的无耻之尤吧?”

    他让她别嘚瑟了,说等不得多久就可以开吃了,叫她赶紧的去冲个澡,水温可以稍稍地调得高一些,“喝高了酒早晨起来以后冲个热水澡,就肯定会舒服得多了。”又还婆婆妈妈地嘱咐她,冲澡以后记着赶紧就把衣服给换上了,别着了凉弄得感冒了。

    她不以为然地说:“空调都开得这么大了,一点也不觉得冷嘛。”接着,冷不防的,她竟然又补了一句,“干脆弄得感冒了倒也还好一些,那我可就有了理由推托掉,不用去往B市驰援,也就可以安然自在地留在家里而不至于问心有愧了。”

    实在是太语出惊人了。一时之间,他都听得目瞪口呆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置评才好。她倒什么事也没有,呲牙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却又吊里郎当地说:“你别这样好像是活见了鬼一样的好不好?好像我说这个话是多有心似的。我也就只是跟你随便说着好玩一下,不行吗?”

    说罢,她便丢下他出了厨房,飘然地往卫生间扬长而去。留下他独自一个人在厨房里好大一阵的凌乱。

    四个样色。三个盘子一个碗。一盘是芦笋烩凤脯,取其名一路顺风。一盘是生菜叶上摆两片韭菜煎鸡蛋饼,取其名生机盎然。一盘是一切两半又合拢在一块的大圆馒头配西兰花生西红柿切片,取其名花好月圆。碗里是当归炖涮羊肉加苹果丁,取其名平安归来。都是以前未曾做过的全新的样色,是他尤益扬今天早晨才现整出来的灵感创意,并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给它们命的名号,应该还没有哪本菜谱上写着的吧?要说复杂,好像也并没有多复杂,但是,要说简单,却应该无论如何也决然简单不了。

    当他像一个称职的讲解员那样津津乐道地把名号一一报与她,尚未报完,朱林小兰的双眼里好像就已经都开始有了模糊的泪光在眼眶里隐隐地闪烁,说话的声音便也都微微的有着那么一点点哽咽了,她说:“你个傻瓜蛋,能不能不要这样太用心了,老是这样把人家弄得感动得都不知道要如何才是个好。”

    说到真情真爱的极致,就应该只有这种在极致地用心为对方自然而然地做着某些或许你还觉得并不如何了不起的事情的时候,才最是可能具有不可置疑的说服力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她朱林小兰便足够可以算得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女子了。又能有多少女子能够像她朱林小兰一样被如此极致地用心相待?恐怕决然不会是个多数。

    他们还喝了一点红酒。是朱林小兰执意要喝点酒。那会儿在厨房里她说要喝早酒,虽然是说得豪气,他却也并没有怎么把她的话当回事,还以为她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是言出必行非喝不可。

    与他的喝早酒要不得的说词相对,她也有她的说词。她说,她好像知道有这么个说法,如果头天晚上酒喝得高了,翌日早晨再接着喝一点,是有醒解宿醉的功效的。她知道的倒还挺多的。这个说法他尤益帆好像也是知道的,便只好依了她,他说:“好吧,那就来点红酒。”

    便去取了红酒和高脚杯过来。酒倒上了,她还嫌他给倒少了,说他太小气了,要求再加一点。他不肯给加了,放下酒瓶,笑着说他这不是他小气小不气的问题,他以前好像早就跟她说过的,倒红酒,一般都只给倒少于三分之一杯什么么的。她好像一点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跟她这样说过了,问他:“你真的是有跟我这样说过的吗?”他反问她道:“我难道没有跟你这样说过吗?”

    一共倒了两次酒。第一杯喝掉后,也是朱林小兰执意还要再干一杯。她那里仿佛又是大有要将进酒杯莫停的气势了。无奈之下,在她斩钉截铁地做下了最多两杯便打住的保证之后,尤益扬才同意陪她再干一杯。

    看来,两杯红酒对她来说好像也还是略微有一点点过了。第二杯尚未喝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脸上便又已经开始显现出红晕了。只是这点红晕,终究也远远的比不得昨天晚上的那个酡红灿烂。两个人举杯相碰,仰起脖子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之后,尤益扬的杯子都放在桌子上好一阵了,她的杯子却还在手里端着舍不得放下来。

    她朝他眨巴眨巴着眼睛妩媚地笑。他立刻便十分警惕地提醒她,莫要痴心妄想再打的什么鬼主意了,既然都已经做下了保证,那就得严格遵守,不可出尔反尔。她却嗤然而笑道:“你用得着这样紧张吗?我有说我还要喝了?无趣。”

    尤易帆欲言又止。他要说的是什么呢?他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了。

    如果今天早晨他听由她像昨天晚上那样再来一次将进酒杯莫停,喝到第几杯她便又将醉成昨天晚上的那个模样呢?如果他陪她一起疯,这瓶一斤半装的红酒她会不会刹不住车与他一起尽着性情喝个底儿朝天呢?

    这个可能性绝对是很大的。虽然是红酒,虽然是酒精度没有白酒那么的高,却也并不是如何的低,好像也比白酒比较好下喉,但是说到醉起人来,也绝对是一点也不会含糊的,何况数量上比昨天晚上的要多了半斤。如果真的喝了个底儿朝天,估计只会比昨天晚上还更要醉得一塌糊涂吧?

    如果真的是醉得一塌糊涂了,她可能又会像昨天晚上那样的各种折腾一番,然后就是呼呼大睡,比昨天晚上还要雷也打不醒她,那么,集合动身的时刻恐怕就会在睡梦中被她堪堪地错过了。

    就算她熬得住不睡觉,强自赶去集合了,见她都醉已经得个一塌糊涂了,人家多半也断然会让她回家好好的醒酒,而不会还让她同行而去了吧?

    只想喝呀喝呀,只想一杯还要接着一杯,这些问题她朱林小兰可曾思量过了?又会不会正是因为心底里有过这样的思量了,她才这样有意无意只想喝呀喝呀,只想一杯还要接着一杯呢?

    或许这个他是有点以他的小人之心度她的君子之腹了,但是,好像也不能完全保证她就一点也没有这样去思量过的吧?她刚才那会儿不是还明明白白白地说了感冒了倒也好了那什么的话了么?

    尤易帆这样想着,就好像有了一些动摇。他是不是应该由着她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最好喝得醉得个一塌糊涂天昏地暗?凌乱。比刚才那会儿听她说感冒了倒也好了那什么云云的还要凌乱。

    动摇也好,凌乱也好,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再续酒添杯了。

    之八

    他在给她打点行装的时候,她不声不响地进了卧室在床上半躺着耍手机去了。

    他给她打点的行装都是吃的方面的。衣服日用品方面的,还是得由她自己打点。有苹果樱桃草莓最新上市的沃桔之类的水果,有巧克力和代餐饼干,还有开心果松仁杏仁夏威夷果之类的干果,更主要的还有大包小包的本地特产的卤菜。

    一个不小的旅行袋都给他装得满满当当胀胀鼓鼓沉沉甸甸的了。临出门之际,朱林小兰嫌他装得太多了,至少清理了一半出来,并换上了一个小得多的旅行袋。

    卧室门是开着的。听得他走近过来的动静,朱林小兰赶忙地撂下手机,钻进被窝里装熟睡。

    睡吧睡吧。反正离出发集合还有些时间,她至少还可以睡上个把小时。他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似触未触地印了一个吻。他是想吻了她就走开,不打扰她了的,但是,没有料到,他的头尚未完全抬上来,却发现她的两只眼睛宛如两个铜铃似的圆溜溜地瞪着他看。他不觉啊了一声。像个淘了气被大人发现了的孩子准备老老实实承担责罚一样,他供认不讳地说:“我把你给弄醒来了。”她觉得有点好笑地笑了,说:“我知道是你把我弄醒来了。不是你莫非还能是别人?”

    他也觉得有点好笑,都好像很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笑道:“我梦见有一头笨笨的大熊熊张牙舞爪地趴我在身上亲我的脸,都吓得个半死了,也就被吓了醒来。”

    听她这么说,尤易帆也就断定了她是给他装熟睡。他让她继续睡她的,至少还可以安安心心地再睡一个多小时,他给她看着时间,一个小时之后便来喊她起床。

    他给她完全是多余地掖了掖被子,然后随手将灯关掉。她却命令他把灯打开。他遵命打开了灯,却有点弄不明白,问她大上午的为什么要开着灯睡觉,关掉灯睡不是睡得着一些么?

    她说:“这个你就不懂了,白天睡觉就得开着灯,开着灯,白天也就有了夜晚的感觉。”

    他品了品,觉得她这话说的好像很是有点咂味,便夸她说好有才的。她也就不免有些嘚瑟了,说:“这下总算是领教到本姑娘有才了吧?”他捣头如蒜说:“那可不是的!那什么张爱玲呀、琼瑶呀、方方日记的方方呀,她们尽皆让你给比得黯然失色了。”说罢,他转身便走了开去,不耽误她睡觉了。

    但是,他走开也就不过三四步,她却又将他叫住了,叫他先别忙着走,说她还有几句话要跟他说说。她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生气了似的,“你着的什么急呢?你在这里跟我多说几句话就怎么的了?你这么着急地走,该不会是赶着去给哪位美女回微信吧?”

    他只好又退了回去。她却一时还没有想好说些什么。他好心让她想说什么只管随便说就好了,没有什么是不好说得的。但她却好像更加生气了,说:“我这会儿又没有什么想要说的了。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就想让你在旁边陪着,不行吗?”

    他便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一边无比温存地摩挲着她的头顶一边说:“不想说就不说好了,就安安心心地睡吧,我就坐在这里陪着你,一直陪着,一直到你睡醒来。”

    这种摩挲或许确乎是有些催眠的功效吧。他给她摩挲着,摩挲着,她很快就惬意地阖上了眼睛。尤易帆想起一则幽默小段子。大致是,有一对男女,女的性子易狂躁,不过,当她暴跳如雷的时候,男的便会在她的头顶摩挲着,她每每即刻也便会安静下来了。女的感觉有些神奇,男的便告诉她,他以前豢养过一只藏獒,也是性子易狂躁,他也是这样摩挲着它的头顶让它迅速安静下来的。于是,男的被好一顿暴揍。

    他忍不住暗笑。如果她朱林小兰知道他此刻在想着这个小段子,是不是也会奋起神威将他好好地暴揍一顿?

    她好像都恬恬适适地睡了好一阵了,他还在摩挲着她的头顶。他以为她入睡得应该差不多了,没有想到,他甫一停下摩挲,她的眼睛便又圆圆鼓鼓地睁了开来。

    他便只好又去摩挲着她的头顶。他让她睡觉便只管专心地睡就是了,莫去想别的那什么许多。但是,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过不得个把两个小时,她便要去医院里集合前往B市驰援了,他却叫她朱林小兰什么都不要去想,她能做得到吗?如同叫他尤益帆什么不去想他能做得到吗?

    这个时候他给她的摩挲好像就没有那么的起作用了。不过,她却告诉他,她倒不是因为东想西想而睡不着,而是因为身体有些不舒服而睡不着的。

    尤易帆紧张得大声地嚷嚷起来,一连串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啊?是哪个地方不舒服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批评说:“你别这么大声地嚷嚷好不好?怪吓人的。我怕没有病也都会给你吓出病来。”好像犹豫了一下,她才告诉他,她的肚子好像有点不怎么对劲,有点钻痛钻痛的。她说她这痛本来睡着了都不怎么觉得了的,可他把她吻了醒来,这会儿就又觉着好像是痛得都快不行了。

    敢情还都赖到他头上来了。尤易帆很是有些怀疑。虽然,她嘴上说的是痛得都已经快不行了,但是,他估计应该也是严重不到哪里去。如果很严重,又怎么可能她刚才那样睡着了就都不怎么的觉得了?她刚才如果是深度熟睡倒也还说得过去,问题是,他心里很清楚她刚才根本就没有怎么的入睡,她是跟他装的。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他装肚子痛。装装睡倒也算得是有点情趣,而装的什么肚子痛,却好像就不那么太好玩了吧?

    她是有过装病前科的人。那可以说是她给他的一场终极考试了。

    因为尤益帆一是官家子弟、二是年龄上大了她整整十岁、三是有过一段婚史且生育有一个女儿随了前妻,他们的爱情故事尚未展开便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死局。她不止一次地明确告诉过他,此三条,没有一条是她可能接受的。

    尽管如此,他尤益帆也还是不劣方头不识时务一意孤行,没有知难而退。有一种毛病,事越难求,就越是喜欢犯杠死磕。他尤益帆大概就是一个典型的有着这样一种毛病的人了吧。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经过了怎么样艰难曲折艰苦卓绝锲而不舍的努力,只怕是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的。总而言之,她到底还是被他深深地打动了。于是,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后的第二年的三月,他终于迎来了她给他的这场终极考试。

    她请了假在家里休息。而他尤益帆从多个渠道打探得来的消息都是,她病了,且不是一般的病,是被突然检查出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正筹钱等着去北京或者上海或者广州做开胸手术。

    他在他能赶到的第一时间里赶到了酱油巷子她的家里。是她母亲替他开的门。他还是第一次被允许进入到她朱林小兰的闺房里。窗帘封得严严实实的。只有一盏床头灯暗黄的亮着。她病恹恹的在床上躺着,愁眉蹙额,一脸的仓白憔悴,却也自有一种别样的戚戚楚楚的美,更叫人心生怜惜。

    他似乎都能够嗅得到空气里弥漫着那种病房里才会有的特别的气息。他控制着情绪在她的床前坐下来。踌躇局促良久,他才说他想握着她的手。她略犹豫了一下便将右手交给了他。他用两只手握着她的手。他却还是不说话,只是那样握着她的手不放。

    还是她先开了口,说:“难得你还能真的跑到我家里看我来了,真是有心了,叫人怪感动的。”他努力很自然地笑了笑,说:“切,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尤益帆倒有可能会躲着避着不冒头了似的。”

    她叹息着说:“你本来就不应该这样懵里懵懂地跑来的,本来就应该是躲了避了才是理智和明智的嘛,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不理解的,再者说了,我也不愿意你看见我现在这副卧病在床的难看的模样,弄得好像连一点自尊感都没有了。”

    他摇了下头,说:“你不觉得你这话有多伤人吗?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把我尤益帆当成什么人了,难道在你朱林小兰眼里我竟是有如此不堪?”

    她带着揶揄说:“我把你当成什么人,你堪与不堪,这些还重要吗?都是这么个情况了,莫非你尤益帆还能想着要爱我追我,还能想着我嫁给你?你可能还不明白风湿性心脏病是怎么回事,手术能不能成功还是个问题,即使成功,将来恐怕也是不能怀孕做得了妈妈的。”

    沉默。好像都不知道沉默了到底有多久,他才平心静气地说:“我们还是先不要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得先有病治病,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先把病治好了。北京也好上海也好广州也好,我都会陪你去,片刻不离地一直陪着你。至于花费方面的事情,你这里一点都不用担心,不管多少钱,都由我尤益帆来负责想办法解决,你只管安安心心治你的病就行了。”

    听得他这般说罢,她也沉默了好大一阵。然后,她就不禁噗哧地笑了。她这一笑,脸上的苍白憔悴都荡然无存了,川剧变脸一般的,瞬息之间容光焕发。窗帘是感应控制的那一种吗?竟然也随之徐徐地拉开,大量明媚的阳光汹涌而入。

    她坦白从宽地告诉他,她其实只不过是有点普通的感冒而已,并没有患了那什么骇人的风湿性心脏病。

    他问她要不要拿阿司匹林来给她服用。他知道家里的备用药箱里是备有这种药片的。尽管他从未服用过,也未曾见她服用过,但是他知道这种药片是能治肚子痛的。

    她抿嘴而笑,说他又不是医生,居然就胆敢给她瞎开药吃,都不怕把她反而给吃得雪上加霜了?不过,她还是肯定了他,阿司匹林这神药好像倒也是被他用得很是有些对症的。他便做势要去给她拿药。

    令尤易帆大出意料的是,朱林小兰竟然没有对他加以阻拦,任他往储物间拿药去了。来回的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嘀咕,这傻丫头她的肚子痛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呢?他好像都完全被她给弄糊涂了。

    当他拿了阿司匹林和一瓶某某品牌矿泉水回来,她才耍出她的新花招来。她告诉他,她想了一下,她还是不吃药算了,她觉得恐怕得打针才行。他看到她的脸上满满的是无比诡谲和邪乎的意思。

    他仿佛还在那里好不茫然,她便拉了拉他的手让他摸摸她的肚子,“你给我治肚子痛,不得知道我的肚子上到底是哪个地方痛么?”

    他便将手伸进被窝,又再接再厉地伸进她的睡袍里,落在她绸缎般光滑细腻的肚皮上。他在她的肚子上一边按按这里抚抚那里,一边重复不断地问着她,是这里痛么?是这里痛么?她的肚子都被他按抚遍了都没有找到到底哪里是她的痛点。她便让他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还再往下一点…………

    她又叫他像昨天晚上一样不要戴安全套。他本来还有一些疑惑,昨天晚上,她不让他戴安全套可能是因为她醉了,是醉了之后的任性妄为。而今天早晨,现在此刻,她是没有醉的,是比较正常的,脑子里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他好像也就才敢确信了,她是认了真的想要怀孕让他做爸爸了。

    之九

    集合地是医院后院的篮球场。

    所有的驰援人员都提前至少二十分钟就到齐了。篮球场上突然间热热闹闹地聚集了好几十号人。除了十二名驰援人员,自然少不了还有像尤益扬一样前来送行的家属。

    家属的人数至少比驰援人员要多了两倍以上。基本上是各自分堆。有像朱林小兰和尤益扬一样,两个分做一堆的,也有三个四个甚至还有五个分做一堆的。

    此外,在东向的篮求架下,还有七八个医院方面的相关领导,也在那里分做一堆。

    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严严实实地蒙着口罩。驰援人员和非驰援人员很容易区分,因为驰援人员统一都穿着医院配发的崭新的橙色的印有特殊标志的夹克,非常醒目。

    在西向的篮球架前面,泊停着一辆披红挂绿的大客车。车子前端鼻子处,有红底金字的大横幅,上书:某省A县支援某省B市专车。驰援人员的行李均已经在车子里放置妥当。

    令人略感意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的是,好像都见不到有什么瞧热闹的人。

    天气很好。虽然看不见太阳的影子,太阳光却透过厚厚的云层把满世界都照射得亮朗朗的。气温很是温暖舒适。

    现在这天气变化的也真是够叫人醉了的。前天还是阳光明媚暖意融融,昨天却骤然变得那般的阴雨绵绵寒气逼人,而今天,却又骤然地回暖成这样的温暖舒适了。

    各种有意义没和意义的临别的话互相殷殷诉过,看看时间,离出发的那一刻是越来越近了,朱林小兰突然双手狠劲地执住尤易帆的双手,说她有些害怕了。

    尤易帆笑了笑,说:“傻丫头,我知道的,我自己也有些害怕。我们只是很普通的人,又不是什么钢铸铁打的非人,有些害怕才是正常的,真实的,说一点都不害怕,那多半就是假的。”

    她问他,其他的那些人是不是也会像她这样的有些害怕了呢?他说他们当然也会的了,他相信他们应该也是很普通的人,也不是什么钢铸铁打的非人,这世界上那什么钢铸铁打的非人或许也是有的吧,但绝对是少之又少微乎其微的,“说不定我们还算比较勇敢的了,说不定他们比我们还要害怕得多。”

    他又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要莫就不去,既然要去,害怕也是去,不害怕也是去,那就不如索性就什么都不怕了,”他提气直腰挺胸仰头,向上长长地伸了一下脖子,整个人仿佛都突然间便增高了至少有十几个厘米,“不如索性无畏无惧精神焕发斗志昂扬。”

    但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能够做到无畏无惧精神焕发斗志昂扬的?反而,朱林小兰竟然打起退堂鼓来,说她此刻有些后悔了,不想去了。他知道她这话完全是孩子气的,也就是说说过过嘴瘾而已,与她之前在家里说过的那一句着了凉感冒了还好一些云云的话,没有二致。但是,他却好像还是比那个时候更加吃惊,更加凌乱。

    他还在吃着惊,还在凌乱着,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又加重了语气说:“我不想去了,你说行不行啊?”他高高地吊着眉毛,仿佛都快把眉毛吊到额头的最顶端了,才很是有些艰难地笑出了一下,说:“你能够确定一下,你是真的不想去了吗?”

    她点点头说:“嗯,我能够确定是真的不想去了。”他说:“那我们就还真的不去算了?”她把他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那我们就真的不去算了?”

    他说:“那好,不去了就不去了,不管它了,不管它了,什么都不管它了,走,我们这就去那客车上把你的行李取下来回家吧。”

    他拉着她就往篮球架下的大客车那边去取行李。她也任由他拉着,嘻嘻哈哈地随着他走。他们离大客车还有一大截路,另一头投篮架下那七八个人当中有一人这个时候突然吹响了嘹亮而尖锐的哨子,然后,他声嘶力竭地吆喝驰援人员立即列队集合,说是本地最高的领导已经过来了。

    朱林小兰便将手从尤益扬的手里挣脱出来,转身撒腿就跑,像兔子一般快捷地跑去列队集合了。

    队列刚刚捯饬整齐,就见一行十几号人由医院黄自强院长陪同着,从本地最高的建筑,新建不久的足足有三十层的巍峨壮丽矗入云霄的综合大楼那边,浩浩荡荡地阔步走了过来,闪亮登场了。

    这十几号人里除了本地最高领导张志清,还有其他五六个本地主要领导,另外就是各种新闻报道的记者了。也都是,每个人无一例外严严实实地蒙着口罩。

    尤易帆仔细找了找,里面没有他的父亲。尤益扬还担心过他父亲是不是也会身在其中。还好,父亲不在其中。这下他倒是舒了一口气。不然,他都简直都无法想象,又可能会弄出点什么样的多半幽默不到哪里去的小插曲呢?

    本次驰援的队长向各位领导敬礼报告了他和他的队友总共十二人都已经做好了整装待发的准备,请予指示。待他归了队列,张志清便也不拖泥带水开始做壮行的励志讲话了。

    张志清的讲话是张口就来的,是没有用稿子的。他讲的好像也还比较的流畅,基本上可以说是一气呵成的。而且,也好像不能不说还比较的有文采。只是,开篇就好像有一句这样的话,“室外风雪交加,寒气袭人;内心暖意融融,热血沸腾。”虽然,对仗的好像倒也是有几分的工整,但是,“风雪交加”却显然难副其实。略感遗憾。

    张志清约莫讲了不到十分钟。他讲了之后,其他的领导都没有哪个接着再讲了。这甚至让人感觉颇为有几分出乎意料的惊喜。

    于是开始合影留念。先是各位领导与十二位勇士的合影。张志清和其他的四五个主要领导居中,勇士们手捧着美丽鲜艳的鲜花,均分两边,左右簇拥着主要领导们。都坐在眨眼间就神速摆放好了的一字排开的学生方凳上。

    一片咔嚓咔嚓之后,张志清才让黄自强他们那些个医院里的领导都过去,让他们在后面站成一排,也一起合了一张影。

    再然后,张志清又无比亲民地招呼驰援人员的家属们,有愿意一起合影留念的,都可以过去自行而有序地找好位置,也来上一张大合照。绝大多数家属都积极响应,没有放过这次有幸与领导们合影留念的机会,争相踊跃亮相。这次合影的场面是相当的壮观。

    也有三四个人没有上去凑那个热闹的,尤易帆就是其中之一。他好像一门心思都在想那些鲜花了。他的眼睛好像一直也都没有走过什么神,而他却一点也没有看清楚朱林小兰他们手里的鲜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捧在他们手里的。这个好像有些玄幻。他们怎么就变戏法般的个个手里平白都捧上了美丽鲜艳的鲜花了呢?

    合影结束之后,朱林小兰的胳膊被人拉了一下。她侧身一看,是院长黄自强。因为严严实实地蒙着口罩,他好不容易才认出她来。

    她随他走了七八步的样子,停了下来。一停下来,他就努力地克制着情绪诘问她:“你怎么也会在这次的驰援人员当中呢?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这个情况呢?你难道不觉得应该给我解释解释这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因为黄自强问的问题回答起来很是有些复杂了,一时半会她根本无法回答得了,所以,她也就索性什么没有回答他。

    瞒天过海能够让做为一院之长的他对她跻身于十二勇士之列毫不知情,并非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但是,她朱林小兰却还是巧妙而成功地做到了。

    现在此刻,事情已然是势成定局,他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好像也已然是不好怎么的如之奈何了吧。黄自强恶狠狠地说:“瞎胡闹,简直就是乱弹琴。”

    朱林小兰在那里好像还颇有几分小得意的,黄院长却已经抓狂得脸色都一下子红一下子青的了。

    在驰援的大客车出发开走之后,在巍峨壮丽的综合大楼底下,送别了张志清他们各位领导,望着他们各自登上自己的小车依次鱼贯而去,黄自强赶紧掏出手机,拨通了尤益帆父亲尤某长的手机。

    朱林小兰与黄自强别过转来,尤易帆问她,他们说的是些什么?她轻轻一笑,说:“都扯的一些闲篇,好像也并没有说了句什么有多大意义的话。”

    他也就不再问她了。虽然,他感觉在这么个时刻,都忙得焦头烂额了的黄自强还能够挤出时间来特别单独找她去谈了话,就不太可能只是为了跟她扯一些并没有什么多大意义的闲篇,但是,既然她不愿告诉他,他又何必再多问她?

    最后十分钟的自由告别时间宛如白驹过隙。哨子声再次嘹亮而尖锐地响起,手捧鲜花的十二勇士在各位领导和家属们的频频挥手中列队鱼贯登上了大客车。

    当大客车鸣笛一声,徐徐地启动,徐徐地驶离篮球场,渐渐地消失在视线里,尤益扬抹了一下眼睛下面,手里有些湿润。

    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下呆,猛然间地就拔腿跑了起来。他像一只格力犬一样飞快地跑到医院停车场,发动了车子。在还未到达城北开发区那边,他便已经追到了载着朱林小兰他们的那两大客车的尾后。他本来只打算尾随他们到高速公路出入口就要打转的,但是,到了出入口却没有能够刹住车。

    他尾随着他们,一直到了一百多公里以外的C市高速公路出入口才往回打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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