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 农民过年

作者: 从安_5ee7 | 来源:发表于2018-02-26 20:55 被阅读0次

    北京,大同,油坊,右卫镇。这是我每次回老家的路线,这条路线的序列是首都、城市、县城、乡镇。空间序列的转换,也进行着社会空间发展形态的递减。

    从北京到山西右卫镇,我感到自己从现代社会穿越回古旧的春秋战国,又回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地方。

    这种感觉非常独特。两个地方就像时间两端:一端崭新,一端古旧。一个用水泥打造,出门车水马龙、高楼蔽眼;一个黄土里垒起的城,出门能望得见远山和地平线。这两个地方的人,一个用日历和星期过日子,一个用二十四个节气过日子——回家,我都像一个表面时髦打扮的人,外套崭新,内衣陈旧。

    北京是国际化的超级城市,冬季用天然气和空调取暖;大同是煤都;油坊是右玉县城;右卫镇是小镇,国家级贫困县,农民们用树枝、柴草和煤炭取暖。城市过年没有太多年味,农村就不一样了。荒凉的黄土高原上,窗户忽然出现了一道亮丽的窗花,点缀的红彤彤的,一下就把年的气氛燃了起来。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放在过年,更是如此。右玉城农民过年只有一个主题:吃。农民们下地种田,穿是没法子讲究的。农民穿件新衣裳,一会抱柴草,一会去羊圈刨羊粪,一会又要去喂猪,穿,是没法讲究的——而吃,是可以讲究的。城市人吃“鲜”,农村人吃“饱”。“鲜”需要用舌头品,一小口一小口的;“饱”则不顾及舌头,直接管胃。

    右玉人喜欢吃大块的肉,用手,像动物捕食一样,饕餮的吃,憨吃。去客人家吃饭,主人如果不上一大盆羊骨头,会让人觉得主人家小气。右玉人看见客人吃饱了、吃撑了,才觉得这个人诚实、可靠,心里才高兴。如果客人虚情假意略微动动筷子,他们会觉得你不愿意吃,不愿意吃有两个原因,要么主妇做的不好,要么你瞧不起人家,不想吃。

    不吃不行,吃多了也不行。你要是真的不顾脸面、真的扑上去吃,没相的吃,也会令人讨厌,所谓礼节就是在饭桌上讲究谦让,你不能在热情和退让间表现的太过分。

    吃饺子是隆重的仪式,这种隆重就像是建新房破土动工一样,需要看日子。小时候,只有非常隆重的节日才吃饺子,八月十五、大年才吃,普通的节日很少吃。饺子馅只有两种,猪肉韭菜馅儿和羊肉胡萝卜馅儿。鲜红的羊肉团解冻,拌上金黄的胡萝卜丝,点几点酱油,倒上香喷喷的胡麻油,剁上葱姜末,往开水锅里一下,热腾腾的饺子就出盘了。只有吃过饺子,才觉得真正过了年。

                          ▲右卫镇,买肉的人

    农民们劳苦了一年,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总算盼到了过年。城市里,吃的喝的穿的,一个超市可以包揽全部。农村不是这样。腊月二十九,来自欧村、李达窑、林家堡、乌林村、八里庄、西六里、红旗口、火烧岭、北草场、十八户营等地的农民们,赶牛车的,赶驴车的,开拖拉机的,农民们从四面八方涌进右卫城购办年货,好不热闹。

    一辆拖拉机往往拉一村人,女人们罩着红头巾,男人裹着军大衣,在严寒的冬天颠颠簸簸的出发了。进了城,男人女人分头行动。女人们负责买菜,男人们负责置办过年的鞭炮和对联。一个村就组成一个购买团,他们集体跑完菜店跑水果店,跑完水果店再跑肉店。跑水果店的话,女人们也会先货比三家,把价钱问个遍,哪家便宜从哪家买。店与店再远,也不怕跑腿,为了省钱,在所不辞。

                           ▲ 村里人开着四轮车进城购置年货

    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拿着一袋五元的腐竹,左摸又瞧,终于下定决心买了。帮他算账的,是同村的小兄弟。小兄弟接过他的手绢,把钱从手绢里一块一块钱抽出来——他是鳏夫,没钱;一个中年妇女拉着孩子,她提着篮子大冬天上街卖柴鸡蛋,十三元一斤。她卖了自家母鸡生的鸡蛋后,又到店里去买五元一斤的饲料鸡蛋;一个村里的妇人说:“这么早买芹菜,放住放不住?(菜容易坏掉的意思)”今天是腊月廿五。“等孩子们回来再买吧。”她的意思是,只有等人全了,所有的菜要等到大年三十晚上才能吃。

    菜铺只卖大白菜、芹菜、青椒、尖椒、蒜薹、油菜、菠菜、韭菜、鸡腿菇、杏鲍菇、葱姜蒜、黄瓜、西红柿、红薯、生菜、油麦菜和娃娃菜。方圆十里的村民,都来这里买这几种菜。别的菜太贵,庄户人消费不起。

    右玉城人过年的食物以肉为主,蔬菜和水果都是象征性的买一点。猪肉、羊肉、牛肉、鸡肉、兔子肉,农民吃的最多的,是肉。在右玉,有肉吃才象征着生活富足。这些肉,符合黄土高原的特征,也符合内陆省份的特征。因为不傍河傍海,农民们很少吃海鲜。只有婚宴上,农民才会吃到螃蟹。而对于螃蟹这种尝鲜的食物,右卫镇的农民觉得它壳多肉少,吃起来还费劲,一点也不划算。

                           ▲右卫镇,老城饭店

    肉菜的味道以咸为主。南方人不放盐的鲜鱼汤,右玉人喝不惯。从小到大,我习惯的口味只有“咸”,麻辣古怪的味道,一时吃不习惯。其实这和地理环境有关,农民要下田干活,背上常流汗,只有吃的咸才能补充盐,才有力气干活。农忙时节,除了早晚饭,午饭几乎是省的。秋收时,晚上回到家都九点了,一碗鱼汤根本不如馒头和大烩菜解饥。黄土高原,过年家家户户都是自家宰杀的猪羊鸡牛肉,动辄五六块一斤的蔬菜,自然很少吃。临近过年,蔬菜价格飞涨。他们习惯于自家出产的土豆来比较:“菜(蔬菜)这么贵!寡得(不稀罕),还不如吃肉。”吃蔬菜,实在是因为赶上了重大的节日:过年,谁都绕不开消费。在右玉,自家种的土豆四五毛钱一斤,市场上的菜最贵八元一斤,均价在五元一斤,差了十倍的价格,他们自然舍不得。

                            ▲ 右卫镇,菜店

    春节是凝聚人心的力量,除夕不回家的人,在右玉城很少,除非你远在国外。即使除夕不回,初三初六也会回的。回了家,水果成了走亲戚看朋友的首要选择。因为穷,一般人家里只会在过年时节象征性的买几斤,尝一尝。对于水果,农民选择的范围也只有廉价的苹果、梨、橘子、柚子等。城市人奉为水果之王的榴莲,农民是不会碰的。一则因为贵,二则他们没吃过,吃不惯。好多人没见过榴莲,他们会好奇地问“那个长刺的像炸弹的水果”是什么?

    贫穷,养成了农民对水果口味的选择标准:甜。像杨桃、火龙果、人参果这类入口汁多、口感不太甜的水果,他们会觉得口味寡淡,没什么吃头。2017年秋天,右玉城土豆的收购价是一斤五毛钱。一斤砂糖橘的价格是八块钱。这是什么概念?农民需要用一麻袋土豆才能买大约二斤砂糖橘。每家每户种五六亩土豆,算下来收入也就五六千块。砂糖橘好吃,可是没有人十斤八斤的买。说到底,农民没钱,舍不得。

                                ▲右卫镇,杂货店

    回右玉,我首先要剥掉的,是城市里的意识。剥掉的第一层意识,就是语言。普通话工整、字正腔圆,就像安了过滤嘴的香烟,把地域传统都过滤掉了。方言紧贴着乡土,它是人天生的基因,不用刻意装裱,也不用想,直接脱口而出。右玉方言的有趣、有情之处,正存在于普通话过滤掉的犄角旮里:帅气叫“展悠活水”,呆气叫“瓷眉瓦眼”,土气叫“灰眉怵眼”,精明叫“鬼眉六眼”,败家的叫“爬床货”、吹牛的叫“日粗倒大”,坏人叫“灰皮” ,黑漆漆叫“黑瞎摸洞”……方言的生动处,在于词内就包含了修辞,它不掩饰说话者的语气、立场、评价。

    如果要问我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回到故乡右玉过大年。听闻乡音未改,走在田野能闻见泥土的清香,小河湾依然清凌凌,十几年前的老房子和五十年代的标语依然保存完好,做饭时抬头看得见木头烧出的炊烟,进门看见水缸,桌上摆着鸡舍热乎乎的鸡蛋,锅里油炸糕扑鼻香,进了门父母会问句“多会回来的?”,顿时觉得光阴如此亲切。每逢此时,我就感觉自己是幸福的。每逢此时,我才知道我在城市丢掉的魂,又从故乡又捡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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