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已有一月,无尘与丹丹倒成了有默契的一对。白日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丹丹伏在无尘肩上,火红毛绒尾巴一甩一甩,好不自在;深夜无尘坠入沉沉黑甜乡,迷蒙中看到金丹一升一降,丹丹独自吐纳呼吸,宛如迷幻之境。
一日,暖风熏醉,百花争艳。突听得前方传来“杀--杀--”的凄厉喊声。
“丹丹,你过去看看,什么情况?”无尘眉头微蹙。
丹丹轻巧地跃下无尘肩头,沿着曲折土径,身影隐没在金色灿烂的迎春花丛之中。
无尘脚步加疾,迎春花繁密茂盛,不时有几枝摇曳修长的花枝,擦蹭到无尘的腿际。看到丹丹蹲伏在一片平坦草地边际,静静地看着前方。
一个白衣年轻人,满身清贵不凡之气,眉宇间满是激愤与凄苦。他的衣衫光滑轻薄,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上好锦缎织就,但是衣角已被荆棘野草划得丝丝缕缕。头发也是蓬乱不堪,只有轩昂的气势和英俊的面容,显露出世家子弟的痕迹。
他手中胡乱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对着面前的一株遒劲挺拔的老树又砍又削,粗壮的树干上被砍出无数道浅浅白痕,但于如此沧桑悠久的老树丝毫无损。年轻人满眼血丝、气喘吁吁,双手扶着剑柄,无力地跪在地上。
“我要杀、杀、杀!”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不堪,痉挛的手还试图再次举起宝剑。
“年纪轻轻,杀气怎么这么重?”无尘脚步轻快地走过去,伸出手来,想要拉起年轻人。他俩年纪相仿,无尘的话有些调侃意味。
“离我远点,如果不能帮我,就别管闲事。”年轻人用力甩脱无尘的手掌。又趴伏在剑柄之上,不再动弹。他的功夫不强,但宝剑端是好剑,熠熠生光。
“说说你的经历,没准我能帮你。”无尘一屁股坐到了年轻人的身边,好整以暇地说。丹丹也几个跳跃,蹲在无尘身边,一双明亮黑眸,紧紧地盯着年轻人。
“江湖险恶,处处都是居心叵测之徒。不要凭几句话,就指望我能相信你。”年轻人垂着头,看也不看无尘一眼。
无尘轻笑,平地跃起,对着老树最粗的一处虬枝奋力挥动青冥剑。一剑,“哗啦啦”繁茂硕大的树干枝叶就猝然落地,一阵巨响。
青年抬起了头,满脸的不可思议。瞬间,惊讶的神色转为深沉凝重。他双膝跪在无尘面前:“侠客,我只想学一招必杀技,粉身碎骨亦无憾。”然后,对着无尘死命地磕头,额头隐隐渗出红色血珠,还磕个不停。血痕与疼痛似乎非是出自他身。
青年抬起头来:“我本是山中猎户。上有父母,年未老迈,躬耕为生。谁料,一日,有东北部落献熊罴于当今女主。那熊罴犯脾气,逃出囚笼,生生吞了我的父母。我得知三月后,女主要举办驯熊大会,一展我国豪杰风采。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要去杀熊报仇。可惜,可惜,我功力尚浅,对付不了那头畜生!”
青年痛苦地低下了头,没有一丝虚伪做派。只是他对当今圣上“女主”不敬的称呼,以及他高贵的气质与他的一番话略有相悖。
青年真挚的感情打动了无尘,“好,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你膂力不强,技巧有余。我就从气、力两面来提升你的武功吧。”
“感谢义士。”青年“崩崩”两下,又连磕两次头。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如此数日。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无尘本想和青年同往,却被婉言谢绝了。无尘本就心思单纯,也未多想。二人挥手作别,无尘与丹丹继续前行。
到达人烟繁密、车市马龙之地,无尘方才发觉已到都城。都城四通八达、人众云集,想要寻找少年,简直如同大海中寻找水滴,不如自在闲逛。
却未料到,各个城门、交通要道都张贴着通缉人犯的布告。醒目布告上为一俊秀青年头像,剑眉锋利、凤目修长,不是那杀熊青年,又是何人?
无尘心下疑惑,却也无从打听。突然心生一计,“丹丹,你这每天悠闲自在的,也是长了几斤吧?该锻炼锻炼了。”丹丹狐目微张,不知所云。
第二日,就有一个草台班子的名气传出去了。经典节目“飞刀击果”——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头顶苹果,上蹦下跳,浓眉大眼的青年闭眼抛出飞刀,击中苹果,小狐狸毫发无伤。“狐狸钻火圈”——被团团火焰缠绕的火圈,那只小狐狸居然能轻身跃过,根根绒毛蓬松依旧。迎来阵阵喝彩。这个班子要的赏钱也很特别,碎银铜钱也可,当朝逸闻轶事也可。
凭着对丹丹的过度消耗,无尘终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先皇崇尚武功,开疆拓土,是本朝开国之君。只有一子,名为高洋。太子长于深宫,尽享荣华,无忧无虑。文有宿儒教诲,武有名将指点。作为梁国的唯一继承人,深得父母及文武官员的瞩目和关爱。这太子倒也不负众望,文韬武略,颇有可观之处,就是缺少历练,天真有余。
一次游猎途中,太子遇到异邦美女若水,二人陷入爱河,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明知皇族不得与平民通婚,且那女子身份不明。可太子已全然被蒙蔽,不惜触怒天子,头触御阶,绝食自尽来威胁父母。
天子从未见过若水真容。为使天子回心转意,太子携若水初次觐见,若水一曲惊鸿舞献于御阙之前,天子微笑颔首。
三天之后,若水摇身一变,变为了宰相的养女,天子的徐妃。
太子无法忍受戏剧性的命运,逃遁到梁国的苦寒之边。
接下来,就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大变动。
半月后,徐妃封为贵妃,皇后薨。
一月后,徐妃封为皇后,天子身染重疾。
两月后,天子驾崩,徐后即为新皇,自封女帝。
三月后,女帝徐若水以雷霆之势,对朝中老臣大肆屠戮,或是被杀,或是流放,无一幸免。
太子高洋,已成为朝廷缉拿的重犯,罪行为“忤逆天子,致天子恶疾发作”。
无尘与丹丹面面相觑。原来,杀熊是假,报仇是真。高洋的目标应当就是女帝若水了。
三月三日,上巳节。宝马香车、俊男美女,彩衣翩翩,美景处处。京城人等都聚集在南熏门外。次日是踏青赏春佳节,更是女帝为彰显天朝威仪的驯熊大会召开之日。
众多英雄豪杰齐聚一堂,摩拳擦掌。其中一名铁面人尤其引人注目,守卫欲揭开他的面目,却不知面具已焊于他的脸上,如若强行揭开,必将撕裂血肉,鲜血淋漓。守卫遂作罢。
别人不在意,人群中的无尘颇有深意地望了一眼肩上的丹丹,“丹丹,这不就是高洋吗?你看他的那把剑?今天有好戏看了。”
此时驯熊擂台赛上,很多英雄不敌恶熊猛击,被打下台来。也有的被熊掌一掌击中,半斤皮肉就血淋淋粘在熊掌之上。擂台场景惨不忍睹,观众都揪心揪肺地看着激战。高台之上端坐的若水,一袭红衣,美艳绝伦。表情却如冰山一样,没有一丝起伏,明亮的双眸射出寒冷的光芒。看到落下擂台的败北豪杰,她的嘴角会翘起,露出一丝讥诮的微笑,旋而消失。
直至铁面人的出现。他的身影甫一出场,女帝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但未被周围人所察觉。她的美目圆睁,如狼发现猎物迅速细眯了起来,白皙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挺括的华服。铁面人剑法利落、身形敏捷,几个回合,大熊被一铁面人剑刺熊心,当场而亡。
女帝眉头扬起,大喜,清脆悦耳的声音传遍了全场:“赐这位壮士御酒一杯,赏黄金百两。”
铁面人的声音经由铁皮传出,怪声怪气:“草民身份卑贱,对这些不感兴趣。有一位挚友,托我将一物品亲自交于陛下,不知陛下能否应允?”
一串被红色颜料染红的羊骨手串,被铁皮人恭敬地双手奉出。
女帝看到羊骨手串,眼中的神情惊喜交加,有悲伤、有惊恐。她的身子剧烈地颤动起来,细长的手指指向铁皮人:“把手串拿来我瞧瞧。”
周围的侍卫围住铁面人,正要搜身,确保女帝安全无虞。女帝挥手:“不必了。”
不料,铁面人距离女帝还有三米的距离时,突然拔出宝剑,剑气如虹,青光一闪,直指女帝胸口。
女帝的胸口已经渗出深红的液体,她得意地微笑:“我早知道是你,高洋。你还像我最初见到你的样子,那么威武又自傲。我喜欢!”
“徐若水,我恨你,我要杀了你。”高洋的剑微微颤抖,他带着铁皮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剑身的抖动暴露了主人的心神不宁。
“这尘世喧嚣,早就让我不堪其扰。我厌倦了权利的争斗、男人的炫耀。但我还不得不用尽心机去征服一个又一个强者。你知道为什么吗?”
徐若水眼中充溢着泪水,眼神不胜凄苦悲凉。
“因为你的父亲灭了我的部落,杀了我的双亲。我是唯一一个幸存的女子。所以草原给了我注定的宿命——复仇。”
高洋的剑停止了颤动,仿佛被冻在了原来的位置。
没等他做任何反映,女帝往前挺身,锋利的宝剑深深插入她的胸膛。“我等这天好久了。下辈子,我们再在一起吧!”
她举起双手,对侍卫示意:“今日杀我者,无罪!这是你们未来的天子。”
鲜血汩汩流出,她淌着泪,抚摸着铁面人的面具,像是要透过面目去触摸曾经无比熟悉的清俊脸庞。
“高洋,我的真名叫阿蛮。草原上的人都叫我阿蛮。”女帝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高洋睁大了双眼,不相信这样的结局。他自毁容貌、他费尽心机,结果却是两个家族的缠斗,失去一个心爱的女子。“阿蛮,我只是要你忏悔,我没有要你死。”
高洋温柔地把羊骨手串套在若水的手腕上。拔出宝剑,自刎而死。“我们在一起……”
望着血泊中的一对年轻人。无尘自语,“如果没有遇见,这两人会不会一世平安?”
他摇摇头,对于他来说,这个问题实在难解。可是丹丹在哪里呢?
无尘在拥挤的人群中四处寻找,突然,一只纤细的小手拍着他的肩膀。
他扭头一看,一位身着淡粉色衣裙的窈窕女子,含笑望着他。“你是哪位?”“傻瓜,我叫婉儿,以后不许叫我丹丹。”
无尘的嘴巴长大,眼睛鼓突,差点要喊出声。憨憨可爱的小狐狸,巧笑倩兮的美少女,怎么也无法画上等号。
“我不想跳火圈了,化成人形可以吧?”少女摇着空葫芦。
无尘“嘿嘿”傻笑,“悉听尊便啊。”
“高洋和阿蛮,我们能帮他们吗?“少女同情地看着那对可怜人。
“人各有命。我们只能祈祷他们早日往生,不要再被命运戏弄了。”
话毕,无尘告辞。
“别啊,我要和你同行呢。”婉儿轻快地跑到无尘身边。
“带个大活人,比带个狐狸可麻烦多了。”无尘暗暗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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