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我见到他时,他正在读余光中的《望乡的牧神》。“今年的秋天特别长。”他说,“不是说要一起出去吗?走?”
一场雨过后,秋天就来了。我在屋檐下看着它,像是等待着另一场雨。
这些年,他负笈于太平洋东岸的另一片大陆,很少回来。
当年,我送他离开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在机场走完仪式后,各奔前程。风向左,我行右。在海的那边,他和我仍然保持着联系。他会告诉我,新大陆的秋天,在辽阔的平原上烘熟的秋天。每至落日瓜熟蒂落之时,天空便和大地蒙上同一层滤镜,艳烧整个西部的荒野,从近处的草原与河流,到远处的山脉和峡谷。空气中弥漫着微焦的气味。“像是老家糖炒栗子的味道,小时候放学最喜欢吃。”而我呢,会告诉他美龄宫的梧桐树又黄了,拙政园的菊花又开了,香山的红叶烧得刺眼,潭柘寺的钟声总能传得很远。故国的秋天也成熟得很美丽。秋是一种成熟的信号,是一首被过滤了杂质的抒情诗。
他说,在新大陆,读惠特曼、庞德。读到他们一些写秋天的句子,每每想起杜甫和李白。想起《秋兴八首》。想着想着,就想家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有天凌晨我在床上睡得正香,突然接到他的视频电话。背景里,他在落基山一座无名山峰的峰顶,俯瞰着下面的城市。他说,今天是重阳节,他出来登高,到了山顶,就给朋友和亲人打电话。我说,“你也不考虑考虑时差,这边才凌晨三点呢!就把这么多人喊起来。”隔着几千公里,我们都笑了起来。那些树枝被秋风吹得满地都是。秋天是一条不限速的高速公路有着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故。他打开前置摄像头,这是一个阴天,我能看见远方城市地平线上浩瀚的太平洋罩着一层雾霭,像一片淡淡的黄昏。听见风声如听见秋天细软的呼吸。
“新大陆的秋天很美。”他说。
“等你回来了,我带你去喀纳斯,去稻城亚丁,去然乌湖。带你看看你没见过的秋天。”
他指了指旁边火红的枫树,问:“今年香山的枫叶,怎么样?”
“挺好”,我说,“不过是秋天轻轻霜齿一咬,咬出的一掌血。”
“文笔有进步啊你。”
“不是我的。是余光中的句子。你可以去读读他,他在美国教书的时候跟你现在挺像的。”
于是,他真的去读了。他在海那边,花了不少工夫才买到这些书。他说,他喜欢《听听那冷雨》《逍遥游》《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但他最喜欢《望乡的牧神》。“那年的秋天像一段雏形的永恒。”他说,“多好的句子啊。”
有时我会问起他在新大陆的生活。他说这边很忙。学业就已经够忙了,平时还要兼职赚生活费,几乎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他说,他的生活是这样的,一些原本清晰的事物,在新大陆的秋天被模糊、遗弃。有时候会想起那些曾经被风吹过的叶子。飘零叶就是我的栖身。
他说,虽然忙,但是中秋节的时候,还是会跟几个国内留学的朋友一起聚一聚,看看月亮。不过和国内总归没法比。
“你看你,出国之前激动得要死,真到外面了,一天到晚想家。”
“哎呀,那时候我怎么知道。”
“你倒是挺像秋天的。”
“怎么说?”
“夏天炎热的时候,总是盼着秋天的到来,等到真来了,还没出头,就被风裹挟着飞奔而去了。收获的日子没过多久,没一会儿就担心要走入冬天咯。就像你,来的时候还没高兴几天,就天天郁闷。”
“是这样的。不过,‘今年的秋季特别长’。”
“‘所以说,我一整夜都浮在一首歌上。那些尚未收割的高粱,全失眠了。’你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对咯。这句话还挺适合放在QQ上当签名的。”
“下次回来什么时候?”
“不好说,估计要等毕业了,这边又要做项目又要写论文,忙的望不到头。”
“那你忙,忙完早点儿回国。”
“当然,到时候提前跟你说。顺便这段时间忙,不经常在线了,没回消息见谅一下。”
“没问题。等你回来我把之前几个兄弟一起叫上,咱好好聚一聚。”
“说好了,到时候不准爽约!”
“那当然,你请客就行。”
又一个秋天过去了,然后冬去春来。夏季走过,秋声蠢蠢欲动。这段时间我们仍偶尔交流,但是彼此都忙许多,再加上时差,大多数时候他的头像都是灰色的。
又一个秋天到来之时,我收到了他的信息。
“我机票买好了,马上就回国。”
“时间正好,到时候带你到新疆去赏秋。”
我突然注意到,他一直在用的签名,那《望乡的牧神》里面的句子,被换掉了。现在的句子是:归心犹似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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