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继续说“快意”,我们来看看和酒有关的。
先看任堇(1881-1936)先生一副:
平居节饮无濡首,上坐谈经若决河。
上联“平居节饮无濡首”,是说——平时生活很规矩,对自己要求很严格、不会随便多喝酒。
下联“上坐谈经若决河”,是说——有机会展示自己的风采时,则当仁不让、高调登场,谈经论道,口若决河。
上联中的“濡首”,是说“脑袋都沾上酒弄湿了”,引申为“沉湎于酒有失常态”。
这一联整体是想说——只有平时踏踏实实做好积累,机会来了才能挣足面子。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即是此意。
接着看张大千(1899-1983)先生一副:
花前独占春风早,酒边犹发少年狂。
这一副“花前独占春风早,酒边犹发少年狂”,正是中国文人的典型形象。既爱花,又爱酒,既长沐春风之温润,又时见少年之峥嵘,修养如此,其庶几乎?
下面看钱振锽(1875-1944)先生一副:
园林无俗情,春秋多佳日;
耕种有时息,斗酒聚比邻。
这一副“园林无俗情,春秋多佳日;耕种有时息,斗酒聚比邻”,道出了田园生活的安然与快意——处园林以悠游,任春秋而挥洒,乐耕种以温饱,时聚酒而狂欢。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这一副为陶渊明诗句集联,“斗酒聚比邻”原为“壶觞(或“浆”)劳近邻”。我们仔细比较一下这两句——“壶觞劳近邻”多少带点“麻烦人、见外”的意思,而“斗酒聚比邻”则显得“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分什么彼此”了。钱先生估计也觉得改得很好,在款识中还特别说明了一下。
“辛苦为衣食”总是老百姓的生活常态,偶尔忙里偷闲、借“耕种有时息”来“斗酒聚比邻”一下,也是释放压力、增进感情的好手段呀。
接着看褚德彝(1871-1942)先生一副:
高阁俯沧江,看帆景飞来、酒杯在手;
小楼环古堞,听书声起处、明月当头。
这一联“高阁俯沧江,看帆景飞来、酒杯在手;小楼环古堞,听书声起处、明月当头”,上联写光天化日,写得志高意满、神采飞扬;下联写月白风清,写得恬淡幽然、浩渺高远。
下面看江峰青(1860-1931)先生一副:
放达壶觞酬歌北海,优游杖履笑傲南山。
这一副“放达壶觞酬歌北海,优游杖履笑傲南山”,写得很安逸,很大气,须得有闲、有钱、有文化的人,才可领略到如此快意呀。
接着看张 謇(1853-1926)先生一副:
换将宝玦jué千尊醉,留伴孤灯一炷斜。
这一副“换将宝玦千尊醉,留伴孤镫一炷斜”,说得可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喝凉水;也可能是——孤独寂寞谁能免?得狂欢时且狂欢。
看上联“换将宝玦千尊醉”,不禁使人想起李白《将进酒》中的放歌: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下面看谭延闿(1880-1930)先生一副:
人言耽酒宜千日,天放看山又十年。
这一副“人言耽酒宜千日,天放看山又十年”,写得很旷达、很乐观。心情舒畅了,寿命也就长了;寿命长了,心情也就更舒畅了。
常言道: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此联所言,便是高寿与高兴推波助澜,互助相生。莫道少年风光,最怕晚景凄凉。老来果能如此,亦为人生之大快意也。
接着看梁山舟(1723-1815)学士一副:
万事放怀闲岁月,一尊高唤好朋俦。
这一副“万事放怀闲岁月,一尊高唤好朋俦”,真是财务自由后的人生挥洒了。什么事都可以不想,呼朋唤友,共饮美酒……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下面看陈含光(1879-1957)先生一副:
纵酒预谋良夜醉,缘云拟驻最高峰。
上联“纵酒预谋良夜醉”,是说——月白风清,正宜饮酒,没有啥事放不下,今夜一醉方得休。
下联“缘云拟驻最高峰”,是说——穿云拨雾,且来攀登,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峰。
接着看王闿运(1833-1916)先生一副:
纵是有花兼有月,共君论饮莫论诗。
这一副“纵是有花兼有月,共君论饮莫论诗”,写得很自在。有花有月的好日子里,别费脑筋谈什么诗了,痛痛快快地喝酒吧。
心中或有三分愁,
两句吟来添五分。
年来识尽愁滋味,
不爱诗文爱酒樽。
下面看史可法(1602-1645)先生一副:
斗酒纵观廿一史,炉香静对十三经。
上联“斗酒纵观廿一史”,是说——一边读史,一边喝酒,不知不觉间、一斗酒就喝光了。
下联“炉香静对十三经”,是说——焚香默坐,凝神温经,天地间的大道至理,时不时便有所会心。
中国人读书非常看重“经史互参”,常讲“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经”是讲道理的,是相对稳定的;“史”是讲事例的,是千变万化的。通过读经读史,以事例来参悟道理,以道理来洞见事例,经过这样的反反复复,你就逐渐把自然之道和人生之理看懂弄通了。
“经”和“史”的关系,与法律原则和法律判例之间的关系是一样的。
上联中的“斗酒观史”,典故这样的:
北宋诗人苏舜钦(1008-1049)喜欢读史,也喜欢喝酒。有段时间他在岳父杜衍家暂住,每晚常常要喝一斗酒(大约相当于今天的7升左右)。岳父有点想不通,就抽时间暗中观察。
有天晚上,岳父发现他在读《汉书·张良传》。当读到张良在博浪沙(今河南原阳)袭击秦始皇车驾没有成功时,即拍案大叫:"惜乎!击之不中!"同时顺手端起一大杯酒、一饮而尽。随后读到张良对刘邦说“此天以臣授陛下”时,又拍案大叫:"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又端起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杜衍见此情景,不觉笑道:"有如此下酒之物,喝上一斗酒也不算多呀。"
还有一副对联讲“清谈如晋人足矣,浊酒以汉书下之。”用的也是这个典故。
史可法先生是明朝人,“廿一史”是截止到明朝时所有正史的总和。包括《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宋史》、《辽史》、《金史》、《元史》等等。
我们常说的“二十四史”,指的则是截止到清朝乾隆年间的正史总和。其在上述基础上,又增加了《旧唐书》、《旧五代史》和《明史》。
今天有史学家讲”二十六史“,则是在上述基础上又增加了《新元史》和《清史稿》(其中不算《新元史》的话,又称”二十五史“)。
“十三经”是指的是儒家的十三部经典,包括《易经》、《诗经》、《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春秋》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论语》、《孟子》、《孝经》、《尔雅》等。
最后看谭泽闿(1889-1948)先生一副:
每日必拥书早起,无夕不饮酒高歌。
大家看这一联“每日必拥书早起,无夕不饮酒高歌”,学而不玩则呆,玩而不学则滑,学够了就玩,玩够了再学,学与玩之间一松一紧、一张一弛,这才是读书娱乐的互参共进之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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