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家地的单向街逛集市,看到一本本包装精美的硬壳画册,《尼尔斯骑鹅历险记》、《胡桃夹子》、《格林童话》之类的,我的童心被触发,蹲下来摩挲翻看了良久,最后带走了厚厚一本《绿野仙踪》。
我想直到三十岁,四十岁,或者五十岁,我应该都是一个童心无法彻底泯灭的人,又或者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只能是如此。
太过沧桑厚重的灵魂,需要十分的勇气和毅力,才能够生存下去。
童心,却让成年人也有片刻喘息的余地,去在琐细的光阴里,咀嚼回味生命的意义。
始终记得小时候,为童话故事着迷的情景。在踩着面包过沼泽的虚荣女孩越陷越深的恐惧里,在疯狂旋转,不由自主地舞蹈只好被砍断穿着红舞鞋的双足的女孩儿的眼泪里,在百般委屈,血流不止编织着荆棘衣裳的「恶魔」王后的沉默里,我得以窥见这个世界斑驳陆离的美丽。
原来童话里,不仅仅只有身受束缚,只有所谓一见钟情的,天造地设的爱情才能被唤醒的沉睡公主,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人赋予她生命,她是极端被动的,没有爱情,她与一具尸体无异,我自然不会否定,它浪漫得一览无余;
原来童话里,不仅仅只有忍辱负重的灰姑娘,面对自己的领地被侵占,面对一切的资源被吞灭,只能暗自垂泪,只能躲在阁楼的寒风里,瑟瑟发抖,一边挑着无穷无尽的豆子,一边顾影自怜,小心翼翼地护持着自己的善良,直到这种「德行」被上苍感动,赢来了「乌鸦变凤凰」女主角的戏份,婚姻赋予了她重生的资本和底气,她在舞池上惊艳四座,她在王子的眷顾里嫣然百媚,比一场梦更像一场梦,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燃最后一支火柴棍,在回光返照般蓬勃灿烂的火光里聆听到了希望的召唤,而现实也许是,穿着破衣烂衫的灰姑娘,终于在冰凉凄清的阁楼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王子的晚宴在城中高调地持续,他也如愿以偿地迎娶了邻国某位高雅美丽的公主,两国强强联手,共创美好未来,仿佛这种美好和灰姑娘有瓜葛一样,因为她的唇畔有一丝欣慰安然的微笑。
当然这些,都是我成年以后才能够明白的道理。
等待被唤醒,等待被幸运女神(男性——王子、猎人、骑士)垂青,从而改变命运,是童话当中一类女性的共同特质。
这并非没有它的价值之所在,等待,仿佛为缺爱的人心注入一丝真气,哪怕这缕真气稀薄而恍惚,但没有它,则回天乏术,一片荒芜。
只是这种「等待」的姿态,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冷落与怀疑——人们慢慢发现,一味地单纯良善,换来的或许是欺骗;一味地忍辱负重,换来的或许是愈演愈烈;一味地痴痴等待,换来的很可能是白发苍苍,郁郁不得志;更可能的是,以为遇到了真命天子,结果发现,脱下衣履,谁也没有保质期无限的光环。
于是童话的梦的纱衣被一双无情的大手撕毁,碎裂成漫天漫地的羽毛,或者是泡沫光影,像黎明曙光从海平面上升起时候,海的女儿幻化成的那样。
海的女儿应该是童话极致的缩影,集大多数童话女主角的特质于一身——不染人间烟火般赤诚纯真,对世界心怀好奇与美好期许,受到伤害依然保持善良慈悲,甘愿牺牲自己来换取他人的幸福安定。
与此同时,她自身的归宿与结局也恰恰暗合了童话本身的命运——华丽之后,美好之后,只剩泡影。
如今的女孩子们,变得成熟世故,变得懂得并且善于自我保护,她们不会轻易相信空中楼阁的誓言,不会允许自己在漫无目的,手足无措的等待里枯萎了青春,凋零了芳华,不需要因为异性的保驾护航,才敢底气十足地绽放自己的光芒。她们敢于凭借自己的双手,去赢取生存的资本,去追求和捍卫爱与自由的权利。
她们不会卑微地守在象牙塔里等待一封字字滚烫却虚伪的情书,不会自怨自艾地对着镜中衰老的容颜与窗外皎洁而苍白的月光流泪,等待一个异于常人,勇猛超群的男人攀着绳索,抵达城堡来在她额头印下一个深情火热的吻,然后共同轻嗅闺阁里芬芳吐露的玫瑰。
人们推崇的,是亦舒小说里形容的“佩枪的茱丽叶”,是自己给自己买钻石戒指或者珍珠项链的独立知性女性,是屈臣氏小姐扮演的贝尔,拥有自己不为世俗价值观念所捆绑束缚的独特自足灵魂——她可以担负起骑士的使命,去危险的异邦挽救自己的父亲,让锁在冰封城堡里的牛头怪变成了知书达理的王子,或者说,她打破了死气沉沉的传统价值观念的坚冰,为腐朽干瘪的男女情爱观注入了一线生机。
站在一个男人面前,她是她自己,拥有自己的声音和个性。
童话故事里苍白瘦弱,晶莹剔透的女孩儿们,变得前所未有地勇敢无畏,坚定自信,她们不单单为了爱情栉风沐雨,她们像英雄那样,为了世界的和平,为了亲人的安危浴血奋战,像《胡桃夹子》里的小女孩儿,像钻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像《海王》里的红发公主。
她们的光芒,灼伤人们的眼球,尤其是男性,但又如此令人叹服。
最初看到《海王》里,艾梅伯希尔德扮演的那位,潇洒勇敢,坚定性感的湄拉公主是一只章鱼的时候,我心里有短暂的膈应和不适,但过后回想,这真是一抹神来之笔。
人们习惯了看到清纯美丽,泪光盈盈的美人鱼公主,依靠在礁石上对着远处的帆船柔情脉脉,以为在爱里的女孩子就应该是这般模样,以为只有爱情才是一个人必须承担的宿命,无论它美好抑或残酷。
然而,女孩儿们已经厌倦了这种柔弱的诗意,或者说,这个时代希望看到的公主,不仅仅是外在的美艳夺人,更是内在的坚定不移,和无所畏惧,强大的力量感与造福于人的使命感让她显得前所未有的性感,她不需要时时刻刻被男性保护,在别人的羽翼下瑟缩生存,她可以自己拿起武器,在枪林弹雨中从容应战,甚至在危急关头保护男性角色。
上一代海后妮可基德曼是光彩熠熠,倾国倾城的美人鱼,湄拉公主却是四肢发达,战斗力十足的章鱼,这是对美人鱼形象的一种合情合理的突破——在变幻莫测,危机重重的海底世界,四通八达与灵活强大多么重要。
我恰恰是奔着缅怀童话的心情去看的《海王》,虽然我明白好莱坞英雄片能够提供的,也不过是层出不穷的特效,与一时脑酣耳热的激情,但湄拉这个女性形象,确实塑造得深入人心,淋漓酣畅。
这个时代的性感,早已不是单纯的前凸后翘,荷尔蒙冲昏头脑之后,依然保有余味的,是由内而外的,坚定潇洒,从容不惊,自己捍卫自己的江山,勇敢追求自己渴望的自由与爱情,或者和一个男人齐头并进,两个人是同盟,是战友,而不是彼此的累赘,和拖累。
我不得不承认,美人鱼公主也好,章鱼公主也好,在她们各自的时代,都必定抚慰和滋养着人们的野心和欲望,都丰富和成就着,人们灯火阑珊处的美梦。
后者的成就,不一定非得建立在全盘否定前者的基础上,这不是历史的逻辑,也不是童话的逻辑,但是它必然会有一定的超越,与自新。
因为一个时代,必须有一个时代的独特性,一个时代,必须拥有一个时代的自信。
时代在更迭,社会推崇和流行的价值观念,也一直在跟进,童话故事,也被不断地赋予与增添更加丰富多彩的内涵与魅力。
无论它是一种加持和馈赠,还是一种颠覆与摧毁,都不必大惊小怪,因为这就是艺术,这正是艺术存在的意义之所在,这也是艺术得以流传与不朽的根基之所在。
隔着这么多年的光阴回望,我对童话和童心,早已有了不一样的思量与定义。
童话是,看过了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依然不改一种勇敢赤诚的价值观的濡染,依然敢于去相信,沙漠里存在绿洲,哪怕寻觅的路上,道阻且长。
童心是,感受过甜蜜温暖,遭受过风雨摧残,依然敢于在生活的贫瘠与荒芜里,搭建一座自给自足的晶莹白塔,哪怕布满裂痕,荆棘丛生,但不会轰然倒塌,荡然无存。
童话的复杂性与现实性,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需要以岁月和阅历去品味,去反思,去追索。
这是童话的美好之处,也是童话的残酷之处,但这种美好与残酷,揉杂混合在一起,共同提炼出童话无以复加,无法被取代的永恒意义。
童话和童心的魅力,也只有在这种一直在失去,却永恒无法消除泯灭的危机感和幸存感的动荡里,才显得如此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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