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忽然睡不着觉，没有来由地。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无所事事，我就像老爸一样用手指在空中写字……这是老爸的习惯，一生的习惯。
那时，一家多好
小时候，我常常看见老爸蹙着眉头，一个人用手指在空里写字，我就问他，“爸，你在写什么呢？”，老爸不太认真地回答，“想起什么就写什么”，我觉得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老爸以前做过领导的秘书，还在宣传部专门给领导写稿子，过去我一直以为写稿子很厉害，现在想想可能只有中国的领导才需要这么个重要而又诡异的职位吧。听老爸说，他常常加班赶稿子，不过关就要重写，所以他会即时记下一些东西，这样可以记下来又不用纸和笔，实在是比较实用，时间久了就养成了习惯。
就这样不知不觉想起了老爸，老爸这个习惯也说明他一直都在思考问题，所以最后那些天，老爸即使说不了话，脑子应该还是清楚的。当我赶回老家来到他床前，哥哥说，“爸，你认识她就握握她的手”，老爸的手就会握一握……可惜我没有珍惜好最后和老爸说话的机会，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在人面前说太亲密的话，从小都没有练习过，我只会掉眼泪说，“爸，你快点好起来吧”，他明明能听到我说话，在他卧床后世界该多么孤单啊！如果我当时多说点他想听的该有多好……
我记得老爸最后眼神已经不能看人时，我和老妈伺候他，我搬不动他的身子，跟他说，“爸，你往那边使点劲，我搬不动”，老爸就往另一侧使劲儿，都快要翻下床去了，成为别人的负担，是他一辈子都不愿意的。
老爸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之前我有机会陪他时，我会尽量听他说话，即使有些故事已经听过多遍，我也装作第一次听到一样，但老人的话的确有点不太当回事了，不知道有一天自己再也听不到了。老爸忽然脑梗之后，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我回去后那一次，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很遗憾，没有和老爸好好告别，可能是我还没学会这样的告别。所以，我常常会想，如果老爸能说话，他最后会跟我说什么，我想应该有三件事:
一是照顾好我的妈妈。我妈妈生活能力比较弱，岁数越大越糊涂，老爸已经照顾他事无巨细了，还好老妈有工资，不必太担心。只是我对老妈常常没耐心，嫌她没脑子，这也要怪老爸，从小到大，老妈就是我们全家被欺负的对象，谁都能说她，老爸也常常说她，他给我们立了个坏榜样。其实老爸非常疼爱老妈，自从老爸退休，老妈连根葱都没自己买过……老爸去世，让老妈变得孤苦伶仃，她本就糊涂的脑子变得更加糊涂，为了保护她，我告诉她千万不能去想念老爸，能忘就忘了他，不然她会痛苦，老妈到现在没去看过老爸的坟，她害怕去看。老爸走了，我要好好对妈妈，不能让她变得可怜。
二是，对盟盟，他最最疼爱的孙子，老爸肯定想说，在盟盟需要帮助时给他帮助。这个孩子是老爸一手带大也是宠大的，小时候我非常爱他，但被溺爱的孩子在我看来养成很多毛病，比如贪玩，大手大脚，这些都是和我老爸性格完全相反的特质，却是我爸给宠出来的。好吧！在他遇到困难时，我会帮助他，无论怎样。有时盟盟问我借钱，我觉得理由不是真的，但啥都没说，尽力借他，我是为了老爸这样做的，我很希望他有一天能真正长大，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过好自己的日子，让爷爷心安。
三是和哥哥好好相处，除了老妈，哥哥是我最亲的人，我们需要彼此帮助。从小到大，我和哥哥相处的很好，虽然他性子火爆，到处惹是生非，对我很少会发脾气，没想到，老爸去世之后，我连续和他吵了几次，他很诧异我怎么会变了，变得他措不及防。其实我没变，只是之前有老爸在，没有机会让我和他一起处理问题，我发现他很多想法和做法都和我不一样……后来我才明白，我和他就好像活在两个世界，思维不同，想法不同，要么继续吵架，要么停止沟通……去年得知我夏天去了朋友家玩而没回老家，他气的给我打电话说要断交，我很生气，之后才明白，其实他只是希望我能去他家，不愿意老爸走了我就不回家，但他会的表达方式就是生气和吵架，明白后我选择了接纳，接纳他的思维方式，遇事不再和他较劲，也不再说教劝说，因为他也是近五十岁的人，很难改变，因为他是我的亲人，他是那个在得知我生病后哭出来的那个哥。
老爸离世，我的遗憾其实不是很多，因为他在时，我对他很好，这要感谢他从小到大的权威，我从小怕他，后来亲近了很多，也一直是他的乖女儿，我哥说我是老爸的骄傲，我圆了他的大学梦，我一直重视他的感受，一直尊重他，即使他错了我也可以接纳……
我大学研究生时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她家在新疆，来过我家几次，也邀请我去新疆玩，我爸比较专制，只要放假，哪儿都不让我去，只能回家，为了安慰我，答应等我朋友结婚时可以去新疆，他会让我坐飞机去，结果研究生毕业那年，我朋友结婚，他又变卦了……现在想想挺不可思议的，就是因为老爸太有权威了，才会比较专制吧！我只能错失伴娘的机会，在电话里祝福好友。正是对老爸的顺服，我竟没有太生气，只是有点失望，也没有太争取，事情过了很多年，有一年老爸来北京，和彤浩说起，“彤浩，有机会你带小菲去趟新疆玩吧，我答应让她去没做到”，我听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了眼泪，老爸还记得这件事，兴许他有些后悔吧！遗憾的是，因为身体原因，至今我都没去过新疆。但心里从没怪过老爸，相比老爸对我们的爱，这点遗憾真的不算什么。
老爸去世，我当时好像松了一口气，因为老爸不用再遭罪，最后的时候他呼吸很困难，样子很痛苦，我很害怕，想起老爸在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痛苦就很揪心，走了就不痛了。我一直觉得死并不可怕，是每个人早晚的结局，但我很恐惧人离世前的那种肉体的疼痛和绝望，所以，这个过程越短就越是人道。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那么冷静，我哥一直担心我无法面对老爸离开，没想到我最后跟他说，在老爸最后关头，别让他太遭罪，别让他疼，更不能增加他的痛苦，如果没有希望了就放弃……老爸一生挺辛苦的，现在可以休息了，也可以去陪疼爱他的父母哥哥姐姐了，在我们身边，净是他疼爱我们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并没能让老爸信主，在基督徒心里，过世后的世界，唯有相信上帝的人才能到达天堂，只有那里才没有痛苦眼泪和悲伤，我实在没有能力劝别人相信上帝，但我真的希望所有我爱的人，在离世前都能选择相信上帝，这样在我想念他们的时候，我可以相信我会和他们重逢，我也会告诉自己，即使他们离开了，他们也去了那最最美好的地方……
我拿走了老爸的钱包，破旧的钱包是在他身边时间最久最重要的物件，我留作纪念，我也拿走了老爸为我攒下的3万块钱，他说要给我攒够五万寄给我，最后老爸的钱包里只有十几块钱，盟盟说，最后那个月，爷爷还问他借了一千块钱为了凑整数，老爸最喜欢的时刻就是又攒够了一个整数……
我也拿走了老爸整理好的最原始的相册，里面的照片是我小时候挂在家里墙上的相框里的照片，很多亲人，他们的小时候，还有家人的小时候……也许只有我会懂得照片的意义。老爸去世，我的很多亲人都很想念他，因为老爸一辈子对吃穿用不讲究，却一直愿意节省钱后帮助亲人，包括他的亲戚和我妈那边的亲戚……
老爸离开快两年了，我越来越发现老爸在我生命中很重要，我现在反而会更想念他，常常会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他，包括坏脾气，其实我希望继承他的善良，简朴，坚强，还有对家人无私的爱，老爸很少抱怨，而我常常会因为自己的痛苦不甘和抱怨，抱怨自己承受的太多，得到的爱又太少，而老爸在最辛苦的时候，给我们这个家的永远都是无所畏惧的希望。
除了老爸的物件，还有一个习惯我要留下来，那就是手指写字，这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我学着老爸的样子，先写下这篇文章后才写到手机上。自从老爸去世，我一直没有勇气写写他，现在终于可以了。我想让老爸在另一个世界看到我学他的样子，每次这样做，我都能想到他，也都代表我在想念他。
我相信尽自己最大努力活着，是老爸想看到我的样子。对软弱的老妈来说，想念几十年疼她的老爸是种折磨和绝望，对我来说，想念老爸反而让我有了更多勇气和力量。我回想起老爸高中时拉我的手送我去参加班级的旅游，想去我上大学第一次回家带我去滑冰，想去老爸每年冬天去长春看我，给我背好多好吃的（因为他说那个学期时间有点长，中间没有假），想起第一年去长春给我买了一件奢华的皮大衣，想起他带我去吃好多平时我不舍的好吃的，还有研究生毕业老爸拉上我所有研究生同学带我们去海边玩（老爸对我的朋友都特别好）……想起在广场上他推着我儿子的童车，想起他来北京给我们做饭，在我下班后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饭……想起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小菲呀！我跟你妈商量了，还是跟你说吧，我问了好几个和你同样病的人，换肾的结局都不太好，咱还是不换了吧，为了雨娃，为了彤浩，为了你爸你妈，虽然遭点罪，但为了我们还是要活着……”。下一次，电话那头就是再也没人接了，我从此再没听过老爸的声音，而那个号码，我再也没有打过……
老爸不在了，家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孤单的老妈，在家之外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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