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厂不久,我就认识了袁朋。因为一位同事借了我的《世界文学佳作百篇》,看完后却没有还给我,他说袁朋见了这本书,很喜欢,想据为己有,并愿意用他的书和我换。袁朋是谁呢?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正在刷牙,一个背着旅行袋,神情忧郁的小个子青年经过宿舍门口时,叫了声魏丹。我一口泡沫疑惑地望着他,不认识。
“你的书我拿了,不还了呵。”不用说这就是袁朋,我爽快地漱了口水,说:“没问题。”
听人说,袁朋很清高,看不起人,因为闹着要走,被“下放”到了食堂。最让大伙津津乐道的是他追女孩的故事:提两斤猪肉去女孩的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谁想却被人家的父母赶了出来,狼狈极了。对人们的议论我没有表态,心里却在小心地为袁朋辩解,因为我知道,嗜书如命、爱好文学的人,清高是正常的,不合适宜也是正常的。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个堂堂的大学生,会“下放”到食堂呢?该不是犯了错误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袁朋放不下架子,还是不屑这个岗位,反正我极少在食堂见到他。那天下午打饭我去的迟,食堂外边只有袁朋在整理饭卡,因为不熟,我和他都只是点了点头,我是微笑的,他却有些冷漠,弄得我心都凉了半截。在我看来,他拿了我的书,就是欠我的一份人情,没有笑容也不应该冷漠呀。我有些不快地翻找自己的饭卡,他却把饭卡递给我,冷不丁地说:“今晚来一下我房间,八点钟。”没有商量的余地似的,我居然“嗯”的一声答应了,其实我还有点生他的气。
去了他的房间,我真的糊涂了,凭什么他就能住一间房?袁朋说:“我可是厂里的元老啊。”说完成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打开让我任拣里边的书,说是和我换。我没答应,说:“那书能有人喜欢,对它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的书可真多,有近代、现代的文学作品,还有很多哲学性的书籍。老实说,看到这些书我觉得自己不配和他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他才是真正的读书人,我呢?只不过是附庸风雅的下里巴人而已。
那一晚袁朋说了很多的话,他说他是湖南人,在一家化工厂工作,因我们公司到内地大做广告招人才办厂,他动了心思,就来了。他是怀着真诚来的,从筹备到建厂,采购招工什么都干过,目的只有一个,好办这厂,可现实却玩弄了他的真诚。
这时我打断了他的话,问他:“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吗?”我想他能明白我所指,愤世忌俗总是以悲剧结尾的。
他摇了摇头,说:“不是的,说了你也不懂,这里太黑了,我不能同流合污。”他可能是嫌我小而不愿深谈。
“我始终是要走的。自从市委的调函一来,李总便不让我好过,所以我进车间、看仓库,现在到食堂,都是李总的杰作。”袁朋平静的话语让我不寒而栗,都什么时候了,还是演文革那一套。
“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脚啊?他这么拖你整你,你经得起吗?”我为他的孤军奋战捏一把汗。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袁朋苦笑道:“看他还能有什么招数?”这时他突然双手捂着脸,抽泣地说:“因为他不准假,我连我妈的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屋子里静极了,几只飞蛾在灯光下自由地乱窜。我有些手足无措地呆坐在那里。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那天清晨他是那么的忧郁,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我感觉到了袁朋的孤独—在寂寞峡谷里踽踽独行。
毕竟是个大学生,食堂里善良的阿姨对袁朋就特别地关照,淘米洗菜什么都不用他干,只是象征性地整理饭卡记记账就行了。袁朋偶尔也会拿起饭勺,装给职工的饭,只多不少,所以那些食量大的小伙子就专找他装饭。我笑袁朋那是假公济私,他却说:“这算什么?!真正的大鳄你还没见过呢,何况职工现在吃的是自己的。”因为工友的照顾,袁朋拥有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看书,跑调动的事,好像成了厂里最自由的人。有时我担心他能否撑下去,劝他是不是就低一低头,过了这关再说。可他不,还充满傲气地说:“走的时候一定要把头抬得高高的。”那神情好像成了得胜将军。
袁朋不屑于和别人来往,他说那些人没意思,无聊。我不知道他和我说这些是不是表示作为朋友他接受了我,反正有时候我也捉摸不透他,老让我去他的房间,什么都会和我说,可平时见面打招呼又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有时我也赌气想不理他,让他孤傲去吧,可又想他也难,也就罢了。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袁朋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搞什么文化市场调查,并就政府对当地文化投资的一些建议写给了市委书记,结果市委书记还真作了批示,并转给了有关单位。这些事厂里人不知道,袁朋只给我看了市委书记的批示。他也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要写小说,一定。
好事多磨吧,袁朋到底离开了厂,如愿以偿地成为市委办公室的秘书,这是市委书记出面才解决的。我想日理万机的市委书记居然会为一个无名小辈说话,看来袁朋不仅仅是一介书生。他脱离了苦海,我高兴,又有些如释重负,作为他唯一的听众,有时我也觉得累。
袁朋走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居然接到了他的电话,邀我晚上去他那,说请我吃饭。难为他还记着我,傍晚我下了班就去他的单位找他,别人说他刚刚还在这里,等等吧。我心里有些高兴,该不是为我买饭吧?等了许久,仍不见袁朋,我一赌气就走了,谁知却在大门口碰见了他。正高兴,他却劈头一句话:“怎么这么晚才来?”弄得我挺委屈,再怎么快也要骑半个多小时的单车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正想辩解,他又关心地问:“吃了饭没有?”似乎全然忘了上午的许诺。对这样的性情中人,我还能说什么?我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把他晾在了一边。也许是我的有意疏远,慢慢地,他给我的电话少了,直至我最后离开那座城市。
多年后,我参加省里的一个笔会,意外地见到了袁朋,当时俩人惊愕地思维都转不过弯来,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这世界真小!是啊,世界真小,将时空的距离拉的那么近,俩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从袁朋的谈话中,得知他结婚两年就离了婚,一直单身过,因为性格的缘故,他在市委办公室工作得也不那么开心,后来他自愿去了文化局专事文学创作,在那里算是找到了自己。袁朋问我:“为什么我离开厂后你就不理我了?”我说:“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何况那时你在市委工作。袁朋不语。我想经过了这么些年,他应该明白他属于怎样的人。
后来他给了我一本他的小说集,作品中我看到了不少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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