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写悲剧的时候,她的心究竟痛不痛?
看了张爱玲的《十八春》,这小说还有一个名字叫《半生缘》。写的是沈世均和顾曼桢之间一再错开的爱情。半生缘,一世情。
张爱玲痛不痛我不晓得,可是我痛了,我被小说主人公顾曼桢的命运弄痛了心。悲剧,就是把美好撕碎了给人看。唉,我竟看书也投入!
在小说里面,作者叙述的语言一直是不温不火的,冷静的笔触,撕开生活温情的面纱,露出不堪,是张爱玲一贯的手法,可是这冷静背后却似有嗜血的蚁兽,吞噬着我的心。这种冷静,在旧小说里面的关公刮骨疗毒时看到过,非是不疼也,得以何等的抑制力往下叙述……
可是我这看客却做不到冷静,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地难受了一回。心被一波三折的情节摔打着,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不断地把我的衣领揪紧,令我不得顺畅呼吸,简直要掉下眼泪了。一会儿想想顾曼桢,一会儿又想想年纪轻轻就写出这出人间悲剧的张爱玲,两个影子重叠着又分离着,反复在我心里来来去去。然后,我觉得我看到了作者心,亦看到了小说女主人公的心,更看到了自己的心,天下女人心啊……
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曼桢的姐姐曼璐为了挑起父亲死后丢下的生活担子,狠心的拒绝青梅竹马的男友,做起了舞女,靠男人吃饭,养活着弟弟妹妹母亲祖母一大家子人,年长色衰,嫁人是唯一的出路,可是那里有好人家肯容她,不得已嫁给乡下有老婆了薄情寡义的商人祝鸿才。那祝鸿才一直觊觎曼桢的美貌与正色,苦于不得接近。婚后不能生育的曼璐为了拴住祝鸿才的花心,居然想出一条毒计,装病把曼桢哄骗到家里,并留宿,让祝鸿才强暴了曼桢,并且让木匠把窗钉死了,把曼桢锁了一年,直到曼桢难产才送去医院……
产后的曼桢拖着虚弱的身体,在同病房的夫妇帮助下逃出了医院,可是,一切都回不去。重见天日的顾曼桢有了一个私生子。她爱的也爱她的世钧再三寻她不着,也和不爱的人结婚了。那时候,她姐姐曼璐为了断了世均的念想,把母亲妹妹一大家子从上海迁到了乡下,世均找不到曼桢,就去曼璐家打听,曼璐拿出来世均给曼桢的定情物退给世均,世均心里一疼,旋即离开,世均不晓得此刻的曼桢正被锁在楼上奄奄一息,而这枚戒指是曼桢恳求女佣阿宝偷偷拿出去给世均报信的,却被势力的阿宝交给了曼璐当子弹使了。曼璐觉得自己牺牲了太多才养活了一大家子,该为自己将来打算了,也该自私一回了,凭什么她可以那么牺牲,作践了自己,而曼桢却可以那么昂头正色地生活。
故事的底色就是这样一抹苍凉。
整个故事压抑的很就像一个黑色的屏风,挡在那里,而曼桢的爱情,像是黑色屏风上的一对亮色的蝴蝶,钉死在屏风上,飞不出来。
曼桢和世均的爱情像一条双曲线,无限接近,永不相交,而其中的相思怨恨却是说不尽道不完。所有的挣扎和反抗终究是徒劳的。那些海誓山盟、海枯石烂的爱情都已经作古,只有无聊、无趣、无味的生活能够持久下去。
《半生缘》中,在十四年后,沈世钧和顾曼桢的那次相遇,最令我唏嘘:
她说:“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她问他:“世钧,你幸福吗?”
世钧答道:“我只要你幸福。”
他们两个谁也不能忘掉彼此,忘掉爱的感觉,然而,再也回不去了。我总是忍不住想,当初世钧去曼璐家找曼桢的时候,如果听见了她沙哑的哭喊和呼救声,把她救了出来,结局又会怎样?
半生缘的最后一章
曼桢道:"世钧。"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世钧没作声,等着她说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没法开口。曼桢半晌方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他知道这是真话,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她的头已经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
她终于往后让了让,好看得见他,看了一会又吻他的脸,吻他耳底下那点暖意,再退后望着他,又半晌方道:"世钧,你幸福吗?"世钧想道:"怎么叫幸福?这要看怎么解释。她不应当问的。又不能像对普通朋友那样说'马马虎虎。'"满腹辛酸为什么不能对她说?是绅士派,不能提另一个女人的短处?是男子气,不肯认错?还是护短,护着翠芝?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这么想着,已是默然了一会,再不开口,这沉默也就成为一种答复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说错了,等于刚才以沉默为答复。他在绝望中搂得她更紧,她也更百般依恋,一只手不住地摸着他的脸。他把她的手拿下来吻着,忽然看见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这是从前没有的,因带笑问道:"咦,你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脸色冷淡了下来,没有马上回答,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划伤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声叫喊着没有人应,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怎么样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现在真在那儿讲给他听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这时候因为怕茶房进来,已经坐了下来。世钧越听越奇怪,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很苍白。出了这种事,他竟懵然。最气人的是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现在就是粉身碎骨也冲不进去,没法把她救出来。曼桢始终不朝他看着,彷佛看见了他就说不下去似的。讲到从祝家逃出来,结果还是嫁给鸿才了,她越说越快。跟着就说起离婚,费了无数周折,孩子总算是判给她抚养了。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
世钧道:"那你现在怎么样?钱够用吗?"曼桢道:"现在好了,债也还清了。"世钧道:"这人现在在哪儿?"曼桢道:"还提他干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后来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那么胡涂,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时候的事就恨。"当然她是指嫁给鸿才的事。世钧知道她当时一定是听见他结婚的消息,所以起了自暴自弃之念,因道:"我想你那时间也是……也是因为我实在叫你灰心。"曼桢突然别过头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泪来了。
世钧一时也无话可说,隔了一会方低声道:"我那时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还了我,告诉我说你跟豫瑾结婚了。"曼桢吃了一惊,道:"哦,她这么说的?"世钧便把他那方面的事讲给她听,起初她母亲说她在祝家养病,他去看她,他们说她不在那儿,他以为她是不见他。回到南京后写信给她,一直没有回音,后来再去找她,已经全家都离开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听见她结婚的消息。当时实在是没有想到她自己姊姊会这样,而且刚巧从别方面听见说,豫瑾新近到上海来结婚。曼桢道:"他是那时候结婚的。"世钧道:"他现在在哪儿?"曼桢道:"在内地。抗战那时候他在乡下让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里。他后来总算放出来了,就跑到重庆去了。"世钧惨然了一会,因道:"他还好?有信没有?"曼桢道:"也是前两年,有个亲戚在贵阳碰见他,才有信来,还帮我想法子还债。"
凭豫瑾对她的情分,帮助她还债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世钧顿了顿,结果还是忍不住,彷佛顺口问了声:"他有没有再结婚?"曼桢道:"没有吧?"因向他笑了笑,道:"我们都是寂寞惯了的人。"世钧顿时惭愧起来,彷佛有豫瑾在那里,他就可以卸责似的。他其实是恨不得破坏一切,来补偿曼桢的遭遇。他在桌子上握着她的手,默然片刻,方微笑道:"好在现在见着你了,别的什么都好办。我下了决心了,没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让我去想办法。"曼桢不等他说完,已经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声叫道:"你别说这话行不行?今天能见这一面,已经是……心里不知多痛快!"说着已是两行眼泪直流下来,低下头去抬起手背揩拭。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说的,他们回不去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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