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亦涵
Some One Lik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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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千万人群中遇见你，只遇见你，原来，是这样寂寞的事。
1、
清冷。
这是绝多数学生对小姨的评价。
可他们也说，只有她，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女神老师——永远一袭白衫黑长裙，面容姣美，眉眼忧郁，在谈论中西方电影时，不经意便流露出的才华，总能为那堂课灌入无数的灵气。
是，小姨是我们学校的影视鉴赏课老师。人人都爱她，即使她低调清冷，鲜少与人交流，可学生们依然欣赏她，直到那一日——
依旧是影视鉴赏课，当她与我们分享完各国最有代表性的导演时，台下突然有只手高高地举起：“袁老师，为什么你从不在课堂上讨论周延见？要知道，他可是好莱坞最出色的华人导演！”时
讲台上的小姨一怔，神情不知怎地，竟换成了戒备状。顿了一下，她才说：“我对他研究得比较少。”
“是吗？可据我所知，袁老师留学时曾在周延见剧组任过场记，而且，与周导是男女关系！”
整个教室瞬时间哗然，所有人都震惊了——袁老师与周延见？天！
发言人这才站起身，带着浑身明显的娱记气质：“袁老师，有报道称周导演好事将近，正打算年后与小他18岁的女星结婚……”
小姨手中的话筒倏然落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就这样，事发第二天的微博热门话题上，在“周延见大婚”之后呈现的，就是“周延见，袁遇安”的字样。
外公简直气疯了，这个传统独裁、重点是在A市富裕得赫赫有名的老人，我一进门就听到他在吼：“养这种女儿有什么用？让她去留学，她留到拆散别人的家庭！让她滚回国，就A大一门不痛不痒的选修课她也能上到登报纸！”
大厅里满堂风雨，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当我推开小姨的房门，却发现那里头依旧是老样子，静谧安然得如同往常。
小姨在看一本书，很安静很认真地看着。
我把门关上，轻轻走到她身旁，才发现那是本《中外导演介绍》，第一页——周延见。
“我曾经也希望自己能做出优秀的电影，”她的手在那一页纸上轻轻摩挲着，大半晌，突然开口：“真的，我曾以为自己是可以的，至少，我曾在他手下当过场记，在全世界最优秀的导演手下……当过场记。”
2、
那是2000年的南加洲。
那一年的冬，南加洲有着史上最厚的积雪，鹅毛雪纷飞的影棚里，大名鼎鼎的坏脾气导演正在咆哮：“我要死寂的感觉——死寂！是哀莫大于心死的那种死寂！”
男主角甫过世，扮演其前妻的女子虽然只有一场半分钟的戏，却怎么也达不到周大导演的要求。所有人都急得冒冷汗，直到周大导演眼一瞥，看到那白大衣黑长裙、在人群中不知站了多久的女子，才突然改变主意，指着她说：“撤掉原定演员，让她来。”
女子很年轻，是漂亮却苍白的东方人。 他是怎么改变主意的呢？也许，正是因这女子眉眼间淡淡的疏离，和姣美面孔上的那份忧郁。
而这女子，正是我的小姨袁遇安。
你看，年轻女子初遇大导演的场景也不过如此，他对她扬扬手，而她已在人群中看了这场戏太久，于是一入镜头，眉眼稍动，半分钟的戏已顺利通过。
全场瞬间欢呼，简直要把这女子奉作女神了，而编剧小姐也不失时机地冒出来，将遇安拉到周大导面前：“怎么样，她很赞吧？我们戏剧社公认的才女呢！”
人人都知著名的少女编剧周早正是著名的傲娇导演周延见的侄女，所以在没人敢拨老虎毛的大背景下，只有周早不怕死，敢提出各类要求，比如：“人家帮了你那么个大忙，你就行行好，给她提供个工作机会吧！”
“你当我是垃圾回收站？”不出所料，大导演的眼皮连抬也没抬一下，气得周早骂：“靠！你剧组里不是还缺一个场记吗？”
“是‘有经验’的场记，她有经验？”
“SHIT……”
周早还要说什么，哪知一旁始终沉默的女子却开口了：“刚刚那演员其实演得并不算差。”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却比周早更有效地，令周大导抬起了眼皮。
袁遇安说：“一、摄影师从45度角往90度的方向拍；二、灯光师将光线打暗两分；三、服装师将她换成一身黑同时化妆师将她的唇色换成香奈儿9号色——以上三点只要做到任意一点，周导，我想你就不必发两小时的脾气。”
周大导原本桀骜的表情微变。
而她已经接下去：“没经验不代表我观察不到细节对于电影场面的影响力，而这，就是场记所需要的才能，不是吗？”
就这样，周延见破格考虑起这个没经验却有天赋的场记。
之所以说“考虑”，是因为周延见对工作太严谨太龟毛，所以“欣赏”之后，当然还有面试这一环节，而刚收工的周大导也难得地好兴致，让人将现场布置成了办公室——
“名字？”
“袁遇安。”
“美籍华人？”
她摇头。
“华裔留学生？”
她点头。
“有过和电影相关的学习经历吗？”
她指了指简历。
这下子，脾气不怎么高明的周大导皱眉了：“你是哑巴？”
一旁看热闹的工作人员全“噗”地笑成了一片，可遇安却还是神色平静，只一双黑漆漆的眼直直对着他的：“你不是瞎子。”
“哈哈哈……我靠！”周早简直笑抽了。
可周大导却被这句话给顶起了火气：“袁遇安！”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见大导他怒眼圆瞪：“你知道吗，目前为止整个演艺圈还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你——”他指着她的鼻子，不高明的脾气操控得一张英俊的脸那么吓人：“从下一秒开始，如果让我发现你的工作出问题，看我怎么收拾你！”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周早却在她家叔叔摔门而去后，笑眯眯地迎上来：“就和你说激将法有用吧？看，那家伙的意思就是，你可以留下来了。”
3、
周延见的威胁其实毫无夸张成分。
顺利通过面试后，周早便热心地向遇安讲解起周大导的习性，譬如惜才，性格简单嚣张，为人缺乏耐性。他这一生太过于一帆风顺 ，甫出道便成为好莱坞最优秀的导演，再加上其嫂又是好莱坞的名制片，周家在整个南加洲声名显赫一言九鼎，于是就连早早与之有婚约的格林家族，他也从来都不放在眼内。
“所以为什么我会建议你来这工作？目前全加州，格林家族不敢动的，估计也就我小叔叔了。”周早真心地对她说。
遇安却只是表情淡淡，听到“格林”这名号时，忧郁的目光一凝，思绪突然飞到了九宵云外。
如周早所言，周延见的确是惜才的。这个曾放话说要收拾她的男子，当遇安在上岗第一天展露出自己的才华后，他便收回了威胁。
那日戏已近尾声，男女主角分手的场景周延见怎么拍都不满意——得知“她”并不爱自己，“他”起身穿起大衣，落寞出门，而“她”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他——周延见浓眉紧锁，总觉得哪里还不对，中途喊CUT了两次后，遇安终于建议：“要不到雪地上去拍吧？”
雪极大，恍若间如置身于北极。天地苍茫，“她”着一身红，在雪地里看着“他”一步步离去，脚步印在雪地上，又被大雪渐渐覆盖，哀凄地映入周延见的镜头里，也落入遇安眼中。
工作时永远很专注的场记小姐突然晃了神，呆呆看着那一地的脚印。
“你好像对这种场景特别有感觉？”耳边冷不妨传来醇厚的嗓音，遇安微微一吓，转头，看到周延见就在自己面前。
原来戏拍好了。
她又看向那越发浅薄的脚印，声音轻轻的：“你说，如果像男主角那样，爱上一个永远也不会属于你的人，你将如何取舍？”
他想也没想：“当机立断。”
她疑惑，转过脸来。
周延见说：“不过是一个女人不属于我，还有那么多女人在排队，人生照样很美好。”
呵！果然是典型的周导作风，以花心著称于好莱坞的周延见，问他这问题能得到什么好回复？
“怎么？不认同我的观点？”
袁遇安摇头：“不，只是觉得……”她低低笑了下，“你未婚妻也挺可怜。”
一句话竟然扬起周延见的怒意——这回他可是真怒了，周早说得对：“那家伙最恨别人说茱丽叶是他未婚妻。凭什么啊？老头们都归西了，几十年前的玩笑话格林家族硬是要找他兑现，我叔那么帅又有才，那个茱丽叶尖酸刻薄得像鬼，开什么玩笑！”
所以，她一语踩到他恨处，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变成——
“袁遇安，去给我买杯咖啡……附近咖啡馆？那家的东西能喝吗？去，去市区跑一趟……”
而一趟回来后，剧组已收工，她手中的咖啡呢？
周大导说：“扔了吧。”
语罢施施然离去。
剧组里没人同情她——呵，就与她之前所置身的那个世界一样，人人都带着微妙的不齿的神色，不，不是因为肤色，更与国籍无关，不过是格林家的“那个丑闻“沸沸扬扬，早已被传播到加州大大小小的街区里。
掌握了周延见惯用的为难手段后，遇安干脆每天将上好的咖啡豆随身带。周大导一开口：“袁遇安，去给我买咖啡……”她便拿着咖啡豆到最近的馆子里借咖啡机煮。
或许都是中国人，口味相近，也或许因遇安煮咖啡的技术的确好，她的咖啡周大导尝了一口便彻底爱上。不过立意要为难她了，怎可能因为咖啡好喝就改变计划？
不假时日，周延见的话变成：“咖啡都冷了还怎么喝？重做！”
遇安默默地接过咖啡。
可下一杯他还是不满意，遇安双手奉上，导演大人他却尝了一口就塞回给她：“这么烫，让人怎么喝？”
“啊——”谁知杯内液体却因他的力道而溅出来，溅到她手上，在这个寒冷的严冬，烫起了手背上一小片的红。
该道歉的人却反而被激起怒气：“你是傻瓜吗？都被烫伤了还不懂得要放手！”
在那里，他的面前，被烫到手的女子竟还是捧着那杯咖啡。
“你就是这样，给你什么脸色你都乖乖接受，什么委屈你都往肚子里吞！在格林家也是这样吧？受到污蔑也不会争辩，结果被全世界指成坏人家庭的第三者！”
握住咖啡杯的手倏地一松。
黑色液体洒一地，染在白色的积雪里.
触目惊心。
如果不是那场轰动全加州的离婚案件，或许，袁遇安不会来到这里。
25天前，格林太太拿着一沓丈夫与袁遇安相拥接吻的照片，无预兆地上交了离婚申请书。事情一闹开，不仅格林先生被判离婚并付上大半家财，就连袁遇安也被大学扔出了退学通知书。人人唾弃她，责怪这个坏人家庭的中国人，却没有人问过她：“袁遇安，你是否真的扮演过那样的角色？”
不，不，怎么可能？她不过是茱丽叶.格林的中文家教，呆在他们家时，从来没离开过茱丽叶的视线范围——和格林有染？呵！那高贵的千金小姐竟在镁光灯下信誓旦旦：“是，就是那个女人，我亲眼看到她和我爸……”
自此流言纷纷扬扬，所有人看她的眼色都变了。她孤立无援，愿信她的，只有平日里走得较近的周早。
她告诉周早，她想回国，可现在手头上没那么多钱。
“来我们剧组打工呀！”善良的编剧小姐二话不说，挑中了格林绝不敢动的周延见剧组。
于是，她来到这里，只为了离去。
4、
“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周导那边长留？”
小姨笑了笑，垂头深思了片刻：“其实，也不是没有动摇过的。”
“哦？”
“当他说，他信我。”
2000年的冬，南加州的雪下到了人的骨髓里，一幕新戏即将开拍，所有人都冻得直跺脚，却突然间，只听他们家傲娇的大导演喊：“谁要热咖啡？”
众人的手纷纷扬起，以为周大导又要使唤那倒霉的小场记了，谁知大导他竟然软帽一戴围巾一围：“十五分钟后到，你们等着！”
全场愕然，唯编剧小姐扬起眉：“哟，难得呀！今天怎么不差遣遇安啦，周大导？”
周延见酷着脸瞪侄女一记：“这种天不适合女生出门。”
“哦？”她还要说什么，大导演已经推门而出：“再废话就你去买！”
周早立即闭嘴。
其实她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在这惊人的一幕之前，其实还发生了更骇人听闻的另一幕。
那日，就在周延见提到格林家之后，说曹操曹操到，格林家的二女儿，那个二十五天前还在伦敦游学的女子来到剧组，众目睽睽下，一只手就要往遇安脸上甩过去。
是周延见抓住了她：“打我的人之前，是不是该先问过我？”
格林家的人向来最看重这个未来亲家，于是二小姐还不敢吭声时，周延见已经大手一伸，将遇安拉离了案发现场。
那天她说了很多：“怎么会是因为我呢？其实根本是格林夫人先有外遇的啊！”“为了在离婚的同时拿到大比赔偿金，她竟然想出这种办法！”“那照片根本就不是真的，更别说茱叶丽的话……”
絮絮叨叨，如泣如诉。她心里有那么多委屈，他竟没有打断，只静静地听下去。
许久后，等到她不说了，他才开口：“南加州养的都是些什么蠢货，竟相信那对母女的鬼话。
遇安一怔，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干嘛？你以为我和那些蠢货一样？”大导演傲娇地给了她一记白眼，“要真是那样，那天我也不会点头让你进剧组了。”
遇安沉默了。
二十五天了！整整二十五天，她的世界里充斥的都是嘲讽唾弃和鄙夷，怎知在这冰天雪地里，会有人用这么理所当然的口吻说信她？
热泪触不及防就涌上来，止也止不住地涌上来。
“哭什么？喂！喂！”周延见慌了。这一根筋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偏偏她的泪怎么也止不住，他身上又没带纸巾，虽说估计带了也没用，可至少还有件事能做呀！
没事能做的周大导束手无策，呜咽声还在继续，突然，刚刚那场戏里男主角的豪言壮语窜入脑——场景蛮符合，内容蛮贴切，于是，周大导直接引用了：“再哭，本导就要吻你咯！”
原只是一句玩笑话，想说她听到这老土的“霸道总裁宣言”应该会破涕为笑吧？可谁知遇安没反应过来这是台词，竟当真地一愣，哭是不哭了，可一双红通通的眼却瞪得那么大，兔子般无辜。
周先生轻叹一声——哎，不吻不行了，此景不接吻，怎对得起自己？
他头一低，终于，密密实实地罩上她的唇。
纵使花名在外，不碰身边人却是他的头号原则——一直都是。
直到这一天，这一时，这一刻，吻完之后周延见才一个激灵：“靠，我真是疯了！”
原则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破坏了，可不知他原则的遇安却在听到这句话后，面色一冷。轻轻地，她挣开了这个过热的拥抱。
鹅毛雪仍在飞，冰天雪地里唯有她的身影是黑色，就这么离开了他。
隔天一切又如常了，在剧组里，遇安依旧是埋头做事，周延见呢？原本一碰到镜头就视全世界为无物的他，竟在这一天里无数次抬眼，下意识地寻找她身影。每一次找到了，都只见她细眉轻拧着，专注着手上的活儿。
第二天，第三天……
从表面上看，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若要说有，那就是买咖啡的人变了，你看——
“下午茶到！”浓郁的咖啡香伴随着周大导的声音盈满了整个影棚。
工作人员立即欢呼一声，围上去拿走自己那一份，只有遇安动作缓慢——几天下来，似乎人人都知道哪份咖啡是她的，于是众人散去后，她拿着仅剩的那杯焦糖摩卡，走往外头。
雪还在下，她的咖啡里加了双倍的焦糖——那天周延见要去买咖啡时问了她的口味，她说：“摩卡，加双份焦糖。”他似乎有点惊讶：“那么嗜甜？”她轻轻一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就文艺了起来：“也许是因为生活里甜头太少。”
她已饮够了人生的苦酒，可这男子怎么会懂？他含着金汤匙出生，才华横溢，一帆风顺，每日收工，家里都有温暖的灯光在等候，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她孤独走过的20年岁月？
一道身影不知从哪冒出，突然来到她跟前，二话不说就拍翻了她手上的摩卡。
“啊——”滚烫液体一整杯浇到了她手上，遇安惊愕地抬起头，看到的，竟是茱丽叶.格林愤怒骄傲的脸：“你这个女人，竟然敢把主意打到我未婚夫头上！”
剧组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边的闹剧，随即是那副最高大的身躯，气势汹汹地来到两人面前：“茱丽叶.格林！”周延见怒，正要说什么，可眼一瞥竟瞥到遇安红了一大片的手——不是那天被他塞咖啡杯时烫到的那么小一块了，是大片的肿起来的红，他浑身的戾气瞬间扬起：“妈的！把这个女人拖出去！”
可这个女人是谁啊？众人皆知的未来周夫人——“谁敢？”茱丽叶依旧口气嚣张。
怒气更甚地冲上来：“谁都敢！你们听着，”周延见看向为难的工作人员：“你们不用顾及我，从这一秒开始，格林家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
所有人全部愣住——什么意思？这意思是……要解除婚约吗？
是！
周延见拉起遇安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发红的那块。所有人还愣愣地呆在原地，他已拉着她，离开了案发现场。
“我们要去哪？喂！喂！”他竟然拉她上了车——十分钟后拍摄就要开始了，主角配角们都等在剧组了，可他竟然发动引擎踩下油门：“废话，当然是去医院！”
“可等等还有戏要拍……”
“拍什么拍？”
她愕然：这是一个导演，不，这是大名鼎鼎的周大导会说出的话吗？
医院坐落得很远，等她包扎完毕，已经是三小时后的事了。
遇安没有再提拍戏的事，只是跟着他，一路拐到医院附近的小公园里。夜幕降临，又是冰天雪地，公园里几乎没有人。他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后方一步之遥处，直到周延见停下脚步：“我查过那件事了。”
遇安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那些照片是格林夫人找人合成的，”他转过身来，英俊的面孔对上她的：“可你为什么不争辩？任由别人污蔑你，什么也不说？”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口吻也是轻的：“我说了，就有人会听吗？”
他沉默。
“没有，对不对？”
5、
“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是说，这种情况。”
“13岁那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那时他们忙着各自组建新家庭，没空管我，于是干脆把我送到香港去寄读。我想去香港吗？不，我不想，我甚至不想他们任何一个人离开我，可有用吗？没人会过问我的意见的，于是最终，他们都离开了我。”
“18岁那年，我念完了中学，他们又安排我来南加大念经济学。我想念经济学吗？不，我念了大半年也弄不懂供求关系对市场价格的影响。可是我每挂一科，作为惩罚，零花钱就减少一半，有人问过我是怎么在陌生城市里依靠少得可怜的零用钱活下来的吗？不，没有。”
“我发信息到家里要钱，收到的却是后妈冷嘲热讽的电话。有人问过我的感受吗？不，也没有。”
“我出生时，妈妈把我取名叫‘遇安’，喻意永远能随遇而安。可是周导，我今年20岁了，从泉州到香港到南加州，却只觉得这一生……从未安稳过。”
后来细细回想，他与她，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好像没有一个很明确的开始，不过是那天，在她讲完自己的过去后，这个从小就一帆风顺阖家欢乐的公子哥儿突然握住她的手：“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我想，慢慢地你就不会再想喝双倍焦糖。”
也许是因为生活里甜头太少——原来，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袁遇安动容，只是周先生花名在外，前阵子似乎还和某女星传过绯闻，这样关系复杂的男子……
“你的女朋友呢？也许她正筹划着让我喝双倍的黄连呢。”她轻笑。
周延见看上去突然有些懊恼：“不用考虑她！”
“她不是你女朋友？”
“称不上。”
“那……”
“都是我用来逼格林家退婚的障眼法。”这一根筋的大导演看上去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一直找不到充分的退婚理由，就只好用这种办法，想着逼他们主动提出退婚，你也知道那家人有多爱面子。可谁知这么多年来他们竟然纹丝不动——不过现在好了，经下午那么一闹，我总算是光明正大地解脱了。”
她终于笑出了声，在这个思维简单、提到自己的小心机还会不好意思的男子面前：“周大导，有没有人说过你其实蛮可爱的？”
“谁敢说？”周大导又露出剧组里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别给我乱扣帽子！”
她笑了——也好，没人提，没人发现，只因他最可爱的那一面，都是属于她的。
可对另一家人而言，周大导就一点都不可爱了。
退婚声明他第二天就通过媒体传到了全世界，格林夫人——哦不，“前”格林夫人凤颜大怒，大骂周延见不知好歹，格林小姐呢？——“一定是那个女人不满我揭穿她的假面具，所以才拿延见来报复我！她就是那么不要脸，亏得我当初那么信任她，她竟然在勾引过我爸之后，又去勾引我未婚夫！”
混乱的批判的舆论甚嚣尘上，第二天，茱丽叶甚至还拿出她们家的监控录像，那里头，一个多月前因“与格林先生有染”而被全世界唾弃的袁遇安正愤恨地瞪着她：“你这样陷害我，迟早会有报应的！”
“报应？”录像里的茱丽叶依旧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呵，我等着你的‘报复’。”
我等着，我等着——茱丽叶在她的FACEBOOK上哭诉：“结果等来了周延见的退婚声明！”
全世界的同情心都聚到她那边，跟着大骂周延见鬼迷心窍，周大导理也不理，照样拍他的戏谈他的恋爱，每日牵着他的小场记进剧组，下午茶时间一到，又屁颠屁颠替他的小场记跑去买咖啡。
如此之甜蜜，羡煞旁人。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不见。
6、
“突然不见？”我震惊地看向小姨，灯光昏暗，为她消瘦的面孔罩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神色，此时我方发觉，原来看起来还年轻的小姨其实已经三十好几，岁月在她眼底烙下了淡淡的倦：“为什么？”
“因为虽然格林夫人污蔑我的照片是假的，可茱丽叶的监控录像……是真的。”
“所以，你是为了报复才接近周延见的？”
小姨沉默了，半晌，清清淡淡的声音才传来，只一个字：“是。”
那时他也不是没的认真地争取过的——我是说，关于她。
将整个南加州翻遍了也找不到人后，周延见终于确定，她走了。
于是他也起身离开，在找人查出了她的下一站是剑桥大学后，他订了机票直奔英国，在那所古老庄严的大学里，他风尘仆仆却如重获珍宝，紧紧地抱住她，那力道重得像是要将她捏碎：“妈的！快告诉我你只是害怕那些舆论，快告诉我你不是真的想离开我！”
原来这男子的心早已如每日下午那杯加了双倍焦糖的咖啡，热烈而直接地摊到她眼前。
她怎么会没看到呢？在他顶着千夫之指却紧紧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在他每日替她跑出去买下午茶的时候，在他发觉剧组里有闲言碎语，便火气大开“谁敢说袁遇安的不是就马上给我收拾东西滚蛋”的时候。
可她终究是要辜负他的，在剑桥惨淡的夕阳下，她轻轻推开他热度过高的拥抱：“周导，”多久了，她没再用这么严肃恭敬的口吻唤他“周导”？她说：“周导，那个监控录像，是真的。”
他突然一个踉跄，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脸，那么美，那么脆弱，脆弱到让他全无防备，可谁知，竟藏有这样可怕的心机！
“你耍我？”
袁遇安沉默。
“妈的你耍我？”他震怒的手伸过来，没轻没重就掐上她的脖子，“你这个女人，你竟然敢耍我！”
他搁下防备抛开原则为了她威胁身边所有的工作人员，他甚至一度想结束这三十年来的浪子生涯——为了她，就为了这个骗子！
无边冬雪萧萧下，遇安的泪和大雪一同滚落，冷和烫交织着灼伤了他手背。
周延见手一松，蓦地：“从今天开始，别再让我看到你。”
7、
原来，这就是“A大女教师”和“名导周延见”之间的旧事。
我看着被小姨搁在桌上的那本书，第一页便是关于周延见的详细报道。有蓝色娟秀的字体静静偎在页面的空白处，看久了，才发现那是一首诗，小姨手写的诗。
我突然灵激一动：“不，绝对不可能！小姨，报复或许是你一开始的念头，可这绝对不是你离开他的最终原因，对不对？”
小姨眼底突然有液体浅浅地聚起，可唇角的弧度却那么温柔：“你会舍得离开一个在零下的雪地里听你讲过去的人？阿妍，小姨这一生里，只遇过他而已。”
那时舆论早已经沸沸扬扬，全美国都在指责他和她，而他，为了保护她，在镜头前信誓旦旦：“毁婚是我要求的，和袁遇安无关，有什么冲我来，不要去烦她……”
保护性十足的姿态更是激起了民众的愤怒，而挑起这一切的茱丽叶则趁热打铁，开始在她的FACEBOOK上塑造出一个“未来女婿看中了未来岳父的情人，为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他弃道德伦理于不顾，执意要与她结合”的巨大丑闻。
南加州是言论何等自由民众何等盲目的地域，格林夫人甚至结合了导演工会准备以“道德”的名义将周延见除名——
“阿妍，你知道工会在美国的地位有多重吗？那是个连政府也对它没办法的组织，民众信任它，它牵引民众，所以如果延见真的被工会除名，或许他的这一生，就要和电影说再见了。”
这就是她离开他的原因。
即使在2000年的那场混乱里，她明白他是那么情愿为她背弃整个世界。可他是周大导，最最才华横溢最最前途无量的周大导，或许目前、现下、这一刻，她是他的全世界，可他真正漫长的一生，荣光灰暗，却全为电影。
他是传奇，也只能是传奇，那是才华所导，命中注定。
可我不是小姨，我不爱电影也不懂什么传不传奇——我决定去找周延见。
其实我要见他并不算难，这一些年来，小姨与周早——对，就是周延见的编剧侄女——还常有联络。一到南加州，我便打着“拜访周早阿姨”的名义来到周家，原计划是一见到周延见便将旧事和盘托出，可事实上，那天他回来时，他的女朋友也来了。
果然是传说中那小了他18岁的女明星啊。两人一路欢声笑语，我甫看过去，就见周延见满脸笑意地朝那女子伸出手：“害羞什么？都是自己人，快进来！”那脸上的庸足声音里的宠溺，不正是陷入恋爱中的人才会有的吗？
我的心重重一沉——十五年！是，十五年了！
时光辗转世事变幻，十五年后，我的小姨还留在当时，可他已如所有健忘的男人，全身心地投入到下一场爱情里。
只是当他牵着那女子走进大厅，我又愣住了——
那被他牵在掌心的女子，白衫，黑长裙，眉眼间有淡淡的忧郁，却在他垂头与她说话时，神色欢喜——这不是15年前的袁遇安吗？
是，她就是15年前的苏遇安，简直相像至极！同样的打扮，同样的气质，甚至连高矮胖瘦都一样，只是时光辗转世事变幻，15年后勾勒出这欢喜光景的，终是另一对爱侣。
这一晚，我和周早阿姨秉烛长谈——当年小姨离开的真实原委，她一直是知道的。
我问她：“阿姨你说，周大导真的爱过小姨吗？”
“全美国的人都知道，他是爱过的。”
“那今晚这一位呢？”
“我想，至少现在是爱的。”
只不过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我爱的人都像你。
从此他爱的人，都像2000年，闯入南加州盛雪中的那一名女子。
白衫，黑长裙，眉眼间有淡淡的忧郁。
终
那本《中外导演介绍》一直被小姨放在书柜的最内侧，直到那天看到第一页上的蓝色小字，我才知道她如此宝贝这本书的原因。
那是一首美好的诗——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一生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你。
原来，他的爱情是“从此我爱的人都像你”，而她的爱情是“一生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你”。他已远去，而她还沉浸在2000年的那场旧梦里——那时，她穿白衣黑长裙，在白雪皑皑里见到他。
于千万人群中遇见你，只遇见你，原来，是这样寂寞的事。
而我的小姨，终究也没有找到她的安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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