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屈从于肉欲,没有败给孤寂,没有输给渴求温暖的贪念。这句话,偶然看到,觉得有准确之处。世俗中男女之间普通的爱情,大多由这三条的反面而起:对肉欲的屈从,对孤寂的认输,以及对温暖的渴求。对方是工具,试图满足需求,填补身心漏洞。如果我们失去肉欲,不害怕孤独,也无所谓来自他人的温暖。爱情,就失去其功能。它可以不存在。
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对爱情的本质浅薄而不自知,却具备盲目而强势的自信,要求对方,一个陌生男子可以被当作父亲兄长奴仆那样要求,兢兢业业诚惶诚恐并且始终热情不变。有谁能做到?不用说没有义务,连理由都很艰辛。大家都不过是普通人而已。如果对方一旦有厌弃之心,该遭受多么大的挫折和伤痛。这本是两个人之间的巨大作业,而不能一厢情愿地需求和期望。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始终在变动之中,稍不留神,就会失衡。能够长久的关系,不探究其本质如何,在形式上,彼此一定付出了足够耐力和坚忍。人即使在年少轻狂时候,无知无畏,觉得随便丢弃一样东西没什么了不起。逐渐长大之后,就会知道,感情的课题复杂深邃,并且充满无解。它会考验我们的人性。它最终会让你看到自己站在一个绝境,如同生命本身的形式。
95岁的以马内力修女,谈论爱情,有其中肯观点。“每个人都期待按自己的方式被爱,每个人都希望另一半能够对自己的期待作出反应。因此,许多爱情关系不过是一些自身出发并且回到自身的行动。”同理,对别人的需索,会成为自己的恐慌;对别人的期许,会成为自己的失望;对别人的依赖,会成为自己的伤痛;对别人的试图占有,会成为自己的禁锢;与之相反,对别人的忍耐,会成为自己的安宁;对别人的放手,会成为自己的自由;对别人的付出,会成为自己的获得;对别人的怜悯,会成为对自己的宽恕;但世俗的爱情关系中,人一定充分暴露自己最自然的一面。也就是不加控制的一面。渴望回到母亲子宫里的感觉,放松温暖。但这需要付出代价。因为我们置身的是成年人的世界,面对的是成年人的心灵。
在俗世,爱情,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实在含义非凡。不但涵括真与假,善与恶,美与罪的人性层面,同时覆盖欲望,贪恋,孤独,温暖,回忆,情感,沉沦……种种基本生命命题。很多人会说,爱情,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人的生活中不仅仅只有爱情。这句话有其形式上的道理。世界上当然有看起来更重要的事,经济,政治,战争,变革,大时代,诸如此类。但有些与我们生命结构相关的,始终只是真实而细微的情感存在:童年,父母家庭,少年的恋爱,伴侣和孩子,与他人的付出和索取过的关系,创伤,挫败,喜悦,路边看见的一簇鸢尾,深夜雨水的声音,一封书信,以及在某段往事突然袭来时的黯然感伤……
一个人如果没有拥有过自己真实而存在感强烈的生活,缺乏丰厚和细腻的生命细节,而追逐无场合变化的形式,只会觉得一生过得仓促。因为未曾持有过强烈而深切的回忆。只有这些才是真实。
我的兴趣狭隘,在出租车上如果听到电台播新闻,一定会要求关闭。自然,我也不看报纸,不看电视新闻。因为我不觉得这日新月异与时俱进的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觉得哲学宗教类的书比较小说更容易接近,是因为能够写出细微复杂人性的小说实在很少,而哲学与宗教,却可以与每一个微渺个体息息相关,并且直接深入我们的基本问题进行讨论。它们是私人性的存在。相反,一些小说,热衷纠结于形式和概念,大而空的命题和我们生命深处的感动没有关系,并且它们又完全无视宗教。
很少读到好看的爱情小说,市面上大部分作品都缺少超越性,是因为爱情很难被解读出超越性。它是生命最为基本的存在,与俗世息息相关,它很难被当作信仰瞻望。但也有人能够把爱情写得很好看。马尔克斯令人惊叹。博尔赫斯也是如此,虽然他的短篇小说很少直接出现爱的命题,但他写出精确复杂而变幻莫测的个人存在感。个人存在感,是爱情的最基本结构。而爱情,又是人性的最基本结构。
而最近读过的一本比较好的文学书,是纳博科夫的自传,台湾大块出版的《说吧,回忆》。不但是语句之优美深邃,廖月娟翻译版本亦为之增色不少,作者本人如画卷般缓缓铺展的生命记录,亦全都是细微琐碎之处,令人心生感动。在临近结束的时候,有一段他写到爱情:
“我每每想起我对一个人的爱,总是会立刻从爱与温柔的核心——我的心脏——画出半径。那半径很远,很远,可达宇宙的尽头。是什么驱使我用那无可想象,无可计算的星云去衡量这种爱的感觉(像星云那样的遥远似乎是一种疯狂的形式)?是永恒的深渊,你一掉落就万劫不复了,是无知之外所有不可知的东西,还有绝望,寒冷,令人头晕眼花的漩涡,以及空间,时间的互相渗透。这是一种我怎么都改不了的坏习惯,就像一个失眠的人会不由自主地用舌头啧啧轻弹,在口中的暗夜里检查一颗有缺口的牙齿,即使舌头擦伤了,还是停不下来……我一定要知道我站在哪里,你和我们的儿子站在哪里。爱,以慢动作在我体内无声爆炸,显现它那正在熔化的边缘。我被这种持久、强大的感觉淹没了,在任何想象得到的宇宙,没有一种能量的累计比得上这感觉……所有的空间和时间都在我的情感以及我那世俗的爱之中起作用,为我去除世俗的边缘,帮助我对抗那种恐怖的感觉。”
事实上,这是非常漫长的一段。每次读到,不免心生感慨。这是一个被独特的作家写出来的爱,它和开头那三个论证因此脱离关系,甚至可以说毫无关系。文学里的爱情,有起到净化及超越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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