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匆匆的时间从不肯放慢它的脚步,仿佛恍惚间,二十年转眼成烟。
她自己都几乎记不清二十年前自己的模样,记得的只是那时别人对自己的评价,诸如:漂亮,好看,有气质……不过一些笼统之词。而对他,她却记忆深刻,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却仿佛是发生在昨天。
在这二十年间,回老家的次数也得有七八回了,每次她都会想:是否还能遇到他?她其实很明白,如果真想见到他,实际上是很容易的,只需到集市上去,他一定会在那里。 而她很清楚,自己绝对不会特意去看望他,假装一次邂逅。她喜欢的是那种无意间的相逢,天意的安排。在深深的巷口,抑或车水马龙的街头。不管是充满墨香与宁静的书城、图书馆,还是各色美食的餐厅。总之,任何可以出现人的地方,都可以邂逅一段缘。
那一年的盛夏,她来老家的奶奶家小住。一天下午她拎着一双该修理的鞋子,按奶奶的指示去村后的周庄找修鞋匠。奶奶说今天没有集市,修鞋的应该能在家。
很小时她就随父母搬去了外省,对奶奶家这个地方实在不熟悉,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修鞋匠家。来到了修鞋家的门前。看见大门敞开一条缝,很显然门没锁。就在她轻推开那两扇木门的一刹那,她惊呆了,眼前的画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在她印象中,修鞋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十分邋遢的大叔大爷或者大妈,而坐在院子里修鞋箱前的却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看样子和自己的年龄不相上下。最关键的还不是年轻,是帅。要说帅哥,她可是自小就没少见识过的,比如舅舅家的四个表哥。表哥们个个帅的,虽不敢说所有男影视明星都不能和他们比,那也是绝大多数的都不如他们。再比如住在前院的男邻居,长得英俊潇洒,气质儒雅,一表人才。那也是万里挑不出一个的角色。所以对于帅哥,就算是再帅,也不见得会让她的心海起波澜。而眼前的这位修鞋匠,竟会让她有点儿吃惊。两个人都呆呆地望着对方。直到清醒过来后,她才缓缓地走向他。他也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闭上了他张了半天的嘴巴并低下了头。她简单说明来意,坐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把手伸进她的包里拿鞋。就在低头的一刹那,她的头嗡地一下,一阵晕眩。因为她看见了躲在修鞋箱后面的他竟然没有下肢,在大腿根部齐刷刷的被截掉。她一下子明白了为何如此出色的一个年轻人甘愿做个修鞋匠。他看见了她已看见他的身体,他的呼吸都开始变得不均匀,拿着她的鞋的手在微微颤抖。她不敢再看他,把头扭向一边。心里不禁喟叹:上帝给了他一张如此精致的脸,却又同时给了他如此残缺不全的身体。是何用意?
“啪嗒”一声,她听见鞋掉地的声音。她扭过头来,他正伸手去拾鞋。仍是低着头。可他的神情,他的肢体语言以及他的叹气,都透漏出他的沮丧、焦燥、自卑、慌乱、忧伤……手还是在微微地抖。对于他的反应她懂: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如出水芙蓉般的窈窕淑女,长得明眸皓齿,粉面嫣然,充满青春活力的她,曾让多少城里的异性都为她痴迷,那么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一个无法见识到更多人,更不要说美人的地方,又是这样的一个残疾人住在这样的地方,面对眼前这样时尚的美少女,会更让他的心无法平静。她也知道他心里更加清楚自己的状况:清楚他自己虽然和她年龄不相上下,却无双腿无法行走,没有前途没有希望,有关青春与青春的梦想与他何干?同是同龄人,差距天壤之别。叫他情何以堪?
应该说时间过得太慢还是太快?慢得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她觉得两人之间的空气都是凝固的,让人窒息;而快得又很快就到了分别时刻。两人都无法解说心中这种矛盾的心情。
大门是敞开的,一个美丽的身影飘然而过。微风撩动着那一身乳白色的纱裙,裙裾在她身体四周轻轻漫舞,不停摇曳。高跟鞋踩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咯噔”、“咯噔”……带着动感的节奏,声声敲击在他的心房。
如果可以,她愿这是唯一的一次相遇,不愿再扰乱他原本也许早已平静的生活。虽没什么交流,但他的心,她懂。
而老天似乎并不想如此,不然怎会再次相逢?那天村里来了杂技团,远近的村民都来观赏。其中也包括她和他。表演还没开始,大家都在寻找着最佳位置。无意间她看见他正在不远处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看见他眉宇间英气逼人。他发觉被她发现后,他迅速地转移了目光,神情落寞。并将手摇残疾车调转了方向。留给她一个苍凉的背影。他低下头,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看向别处,就那样低着他的头。那一刻,她的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丝疼痛。
不料想三天后,竟又次相遇。只是这次有点儿与众不同,因为始终他都不知她的存在。那是他永远不知道却永永远远藏在她心中的秘密。
那天又是个午后,天气很闷热,乌云黑压压的遮住天空让人感觉透气困难。为了能凉爽些,她从镇上回来后一直走在林间小路上。从奶奶家到镇上的距离估计四里多路。她不肯坐车,从奶奶家出门前特意换上了平跟鞋,打算来回都步行了。她步伐轻盈,没有高跟鞋噔噔敲地的声音,于是她走的毫无声息。以致于在树林外面的小路上迎面而来的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是他手摇车轧过路面发出的声响,吸引了她的目光。林间并不茂密的树木不能完全遮挡住人的视线,而他只顾奋力地摇着他的车子,无暇顾及左右。于是,他这辈子都不知道那时她陪着他走过那一段路。
她看着他与自己缓缓的擦肩而过,象电影里的慢镜头。因为他摇的很吃力,车子走的很慢。她这才发现是上坡路,而且是条不平的上坡路。眼看着一只车轮陷进了一小凹处,动弹不得。她悄悄的走出了林子,又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想伸手去推他的车,可她又停住了。她看见他两只胳膊上青筋突出,正用尽全力摇车。那么粗壮的胳膊,一看就知道是长期摇车锻炼的结果。这车他到底摇了多少年?这坚难的路他到底还要走多久?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汗水湿透了他身上的衣衫。她真的很想推一下车,可是他愿意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让她看见吗?怎能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的不堪、凄惨?他一定是不愿意。他一定是宁愿一个人挣扎。他要的不是同情怜悯,他要的是自尊与公平。可这世上永远没有真正的公平,人生下来就分三六九等,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出现,她的帮助只会对他造成伤害,只会让他更加痛苦与不甘。一个自卑的人,同样也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她知道她既是他的渴盼又是他的疼痛;她知道他明白她是他遥不可及今生无法到达的彼岸。她又何必一再的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他带来惊扰、难堪甚至绝望?
车轮终于在他的呐喊声中爬了出来。他的车子又缓缓的行走了起来。极闷热的天气昭示着一场暴雨的到来。正在她思想处,已狂风大作。很快雨点就紧锣密鼓的从半空中直冲而下。她看见不远处的前方他的车子在雨水浸过的路面上开始打滑,又滑又是上坡路,车子如何行走?真担心车子会滑倒。倒了谁来扶起他?路上再无第三者。她没法再放心了,决定跟着他护送他回家。她重新钻进树林,悄悄地跟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让自己出现在他面前。看着他费力挣扎了一段时间后,道路渐渐变得有些平缓了,坡度越来越小,最后没了坡度。车子行进的速度快了起来。两个人虽然早成了落汤鸡,但此时都松了一口气。时间在风声雨声中匀速前行着,她一路护送他到他的家门口。因为风雨声,他一直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女孩在一路相随。
这第三次相逢让她觉得很是诧异:她诧异她临行前竟又见到了他,因为明天她就要离开奶奶回自己家了;她诧异林里林外两条路上,竟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还诧异他对她的存在毫不知情,那情那景却只成了她一个人的记忆。
雨一直下,密密麻麻。豆大的雨滴无情地砸在她花季鲜嫩的脸上,疼的有些火辣辣,而更疼的却是她的心。他的悲惨让她心疼;他的自强不息让她感动。不由得两行泪水奔涌而出。她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惊艳了谁的时光?谁又温柔了谁的岁月?对他,也许不再只是同情,还有种情愫,叫牵挂。
从此,他,英俊的他,坚强的他,象一粒种子深深地植根于她的心中,发芽,抽蕊,开花,茁壮成一片风景。伴她一路行走天涯。
再相逢,韶华不再斗转星移,寒来暑往。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在这二十年间,她每次回奶奶家,都匆匆忙忙,办完了事就赶紧离开。她想,这样如果还能遇上他,那还真是奇迹。奇迹果然没发生。但她也不会故意去集上去逛逛从而创造奇迹。她是个喜欢随遇而安的人。有些事有些人,放在心中就好。也许今生就这样了。她常这样想。
然而二十年后的这次回老家,竟又意外相逢。从县城回来下了公交车,刚好路过一个集市。她本无意闲逛,匆匆而过。可还是一不小心发现了他。怎么每次的相遇都让她那么诧异?她不曾想过他会苍老成那个样子。顶多也就是四十岁的年纪,却象五十多甚至六十岁的样子:头发都花白了,满脸都是皱纹,眼神也失去了摄人心魄的光彩,灰褐色密密麻麻的胡须你拥我挤地占满了他整个的下巴……他终于符合了她心目中修鞋匠应该具有的形象。他这样的一个残疾人,生活自然是充满了艰辛,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也不应太惊讶。但她的心还是一阵紧似一阵地纠结。他的手又黑又皱又粗糙。左手拿着一只女鞋,右手拿着修鞋用的针线正忙碌着。她不知是该马上走还是该留会儿,正举棋不定时,他仿佛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在那一瞬间,她蓦地转身,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思考,一心要逃。留给他的只是一个瘦弱孤单的背影。这背影他还记得吗?她这个人,他还记得吗?二十年了,关于她,究竟他还都记得些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不该仓惶逃跑,此时自己的这张脸早不是彼时的那张脸,二十年间的沧桑巨变,二十年岁月的剥蚀,脸上怎会少了时光打造过的印痕?他不见得还能马上认出她,因为自己的变化也不算小。美人迟暮,曾经的美女不再美。
时间造就了一切,也毁了一切。
二十年间万事万物的沧桑巨变,早已物是人非。“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风景也许依旧,却早已变换了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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