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昨晚梦到您了，我想把这个梦记下来。因为我很少、或几乎没有梦到过您。又因为，上一次正式写给您的信，是不是快有十年了？这些年我们书信的交流，真的不算多。
父亲，在我的梦里，只有您、小然和我，我们回到了乡下，那个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它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昨晚，是您带着我们，说要去看看您给自己选好的“地方”。先是看到一座土坟，在三伯家的地里，靠近水边的位置。我向您询问，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那里没有葬过坟。您说是三伯（其实现实中，我的三伯尚健在）。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您指着一个探险洞穴般的神秘位置跟我说，那是您给自己选好的墓地。我走近一看，透过时光穿梭机般的视角，我看到的是一院悠远清净的房舍，蛮气派的。
接着，您带我们过河，要去对面的小山坡，那是我三岁前我们家住的位置。梦里，早已干涸多年的小河，居然有着清澈见底的一河水，一如我儿时的记忆。河岸不远处的平地里，葬着我的爷爷、奶奶和大伯。梦里，我向您请求：“七月半快到了，能不能让我拿点纸钱去奶奶坟前烧？”您说可以。（实际这次回老家我向您提起，您婉拒了我，一说是平时一般不去坟上烧纸，二说出嫁的姑娘一般不去上坟）
您先过了河，用的是一个木梯（现实中河面上有一座小石桥)，然后我和小然爬上楼梯，小心地向上攀爬，等我们艰难地爬上岸，却不小心把木梯推倒了。正在我担心无法原路返回时，发现旁边有落脚点，还是可以小心一点爬下河里返回对岸的。
梦到这儿就醒了，不知所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梦境。父亲，关于死亡，关于后事，近两年我们是有过几次交流的。大概半年前，打电话回去给母亲，她说您随姨父去了他乡下的老家，去帮姨父找一个百年后“居住”的地方。母亲还说，您在家还和她讨论，想提前回乡下找一块墓地，在山上挖好洞穴，以后您和母亲百年后送去那里。
当时在电话里，在我听来这就像一个笑话，哪有人提前这样安排的。然而，我的父亲啊，这次暑假回老家，您确是一本正经地和我谈起了此事。您说，雇人提前把洞穴挖好，几千块钱就可以解决，等真正办事时，在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然后直接运回乡下安葬了，省事。我的老父亲啊，您说的“省事”，大概是为女儿着想，怕女儿劳烦，解决不了农村那些繁琐的婚丧嫁娶习俗吧。唉，您明明才七十岁，腰杆挺拔，面容慈祥，我怎么看，您也就六十出头，怎么就这么着急去想着“后事”呢？
也是这次回家，我和您步行路过街头的棺材铺时，您随口说，您和妈妈置办的寿器摆放在乡下的房子里，二舅一家居住着，想是从未去那间独立的小屋打理过，恐怕早已残破了。是的，那是我读初中时，您用买来的早年榨油机的大块木料做出来的，还说这样的木头不易腐烂。请了工匠细心打造，还上了最好的土漆。后来听人说，榨油机的木头不适合做寿器，那哐当哐当的捶打声在耳边怕是太吵了。
父亲，您提起寿器一事，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哎呀，您别担心，真到了那天，我一准儿选最好最贵的，您看，随时都能买到，您就别操那份心啦”。您笑笑说，那倒也是，挺方便的。这次，母亲还找出了你们给自己准备好的“遗照”给我看，修饰过的照片，裱好的相框，照片上我的父母那么年轻、那么精神！母亲说，邻居一个叔叔突然就在家里走了，连个遗照也没有，只好紧急拿身份证照片翻拍放大。母亲还讲了一个笑话，说您原还设想把自己的墓碑也先刻好放着的。还是她提醒，墓碑上是要写去世日期的，您才恍然大悟。逗得人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我自己独处时，渐渐多了一份心酸。最近我在读南怀瑾大师的《人生的起点和终点》一书，里面谈到下葬的不同礼俗。对长辈亲人的厚葬，原是晚辈最后的孝心。只是现如今，何以有那么多的老人如同我的父母一样，在自己生前就想着要把自己的后事细节安排妥当。是因为您没有儿子，始终缺一些安全感么？是我和妹妹都离得远，不能尽孝膝前让您有失落么？最多的，还是您那一份为子女分忧，不想子女劳烦的慈爱之心吧。
我的老父亲啊，您是不是也同我一样，一直在为我们终将有的那一场离别做着准备呢。这几年，我看这方面的书籍明显多了，试着将生死看淡些。可是，我的老父亲啊，无论如何，无论再过多少年，我都一样无法接受自己将是失去父母亲的孩子、无法承受没有父母牵挂着的滋味啊。如若那一天真的到来时，我这根风筝的线，我这份对家和故土隽永的情感又将如何安放呢？
这些年，我们一直保持着大概一周通一次话的频率。您使用微信后，我都尽量把日常生活多发朋友圈，因为我知道您常常在关注着。这也是间接的沟通方式，我知道您和母亲会凑在一起看，讨论我某一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知道我一切都好。
前几日您在“父女仨”的群里发信息说，晚上停电了。我看到时，已是十点多。妹妹劝您和母亲出去酒店吃住，说她次日一早就回去接您到她婆家那里住。您说不用，温度三十二度左右，还不算热。凌晨一点多又留言，电来了，勿念。次日早起，我留言，以后若遇到这样的情况，赶紧去酒店把吃住解决了。您回复：“好的，知道了”。这语气，真像一个乖乖的孩子，我的老父亲。
一个短短的梦，不知所云，也不知所终，被我随手记录成这样一篇零零落落的文字。父亲，您大概不会看到这篇文章，就如同我们之前从未勇敢地表达过对彼此深厚热烈的父女深情一样，可是，这是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您和我之间的啊。
爱着您的女儿
2019-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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