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日子反而开始变得平淡起来。
庄宫外的私斗发生后,公孙满与公孙开各自回去反省,他们生怕一时不慎又被对方抓住了把柄,因此谁也不敢逾越本分。
唯一算是有所波折的,大约是到腊月朔日的朝会时,桓族均推举良志来承担桓宫的修葺事务,国君于是问及庄族内部商议的结果。司寇伯符提出该由公孙开去主持,这让公孙满感到十分不悦,就在朝堂上争辩了几句。但经不住兄长的一再责骂,只得退缩了回去,不敢再说半句不是。
与此同时,国君还在朝堂上提到了讨伐杨国的事情。大约是经了公孙会的授意,公孙澹以忠孝之名提出了所谓的“三不当”:
其一,父亲司马子申卧病在榻仍然未醒,作为家中长子不经请示便出行远方,甚至还要擅动刀兵,此为孝亲不当;
其二,公孙否身负君命出使列国,而收受财货诬告外臣,使得杨国承受了不该承受的罪责,此为忠义不当;
其三,国君受人挑唆,在没有查清真相的时候,便动员国人出兵讨伐不罪之国,有违天子之制,是为刑罚不当。
孝亲不当,则自己不能承担师帅的职责,不能对国君尽忠;
忠义不当,让此次出师名不正言不顺,就不能体现仁德;
刑罚不当,就会失去对国人的教化,即便是此战获胜了也会败坏人心,于长久而言实有百害而无一利,不能称之为智勇。
故而公孙澹就认为,有此“三不当”,他自己就不敢在封地中下达动员令,哪怕是国君因此而怪罪责罚,他也甘愿领受。
把这些大帽子扣下来,再加上其余公族的纷纷附议,使得国君便是再有怒气,也不得不当朝宣布,将伐杨的事情暂时搁置了。
至于说杨国之中是否有人参与了对吕氏的截杀,公孙澹建议还需要派使者前去责问。
国君听到他这些“建议”,就知道所谓的“责问”不过是走个形式,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像季姬蔓生遇刺一案一样,看似是有个了结论,却比没有结论更让人愤恨。但此时此刻,他也不愿再与庄族起什么争执,就直接按着司寇伯符的建议,让公孙烈去了。
除此之外,太史苏也在朝会上指出,经过他的测定,冬至日在十一月并未出现,故而向国人颁行历法,需要在腊月之后设置一个闰月。与之相应的,该在年关举行的腊祭等诸多典礼,也该挪到十三月举行。
原本迫在眉睫的事情全都往后推移了去,这就给国君容出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去享受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
当然了,烦恼的事情也在所难免。尤其是看着申生在宫里一住就是三个月,难免就会为他学业的荒疏而感到不安。为了排解忧愁,国君便屡屡召请士蒍入宫奏对,同时也把祖朝召来,任他在堂上随意拉扯,全当是听一些野趣了。
后来论及东诸侯事,当初游余说过的话再次浮上心头,国君于是便向祖朝垂询。祖朝的想法倒是与游余出奇的一致,认为曲沃城拥挤逼仄,想要在公宫内辟出一处专设辟雍、东宫实在不便。与其如此费心,倒不如好好想想迁都的事情,将绛城旧宫的维修和辟雍、东宫的建设一并考虑了,也能省去不少的麻烦。
国君不禁摇了摇头:“年中迁都的事情被泄露了出去,公族们就已经吵成了一团。这个时候寡人若再提起,他们还不把寡人的路寝都给拆了!”
祖朝依旧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之前我怎么说来的?公室跟公族之间的关系,就跟牧羊人和偷羊的土狼的关系是一样的。土狼想要吃饱肚子,就必定会一心偷羊;牧羊人想要减少损失,就总想着要加固围墙。
倘若这些土狼会说话,它们一定会每天在你耳边絮叨,说加固围墙有多少多少害处。若是因为听到这些反对的声音,你就开始顾虑重重了,它们就会得寸进尺,进一步让你把原有的围墙都拆掉,甚至到最后,连围个栅栏都是罪过了。
也就是说,公族之所以反对迁都,是他们固有的利益使然,并不是说迁都这件事对公室有多大的害处。而是因为只要是你公室提出的举措,他们即便是没有太大的意见,也一定会出面反对,为的就是在气势上压过公室。
这本是一个互相角力的过程,你往前进一步,他们就会往后退三步;反过来说,你往后退一步,他们就会往前进三步。你因为顾虑宗亲总要考虑他们的想法,可他们却未必会认为你这就是敬亲爱亲,反而会认为你软弱可欺,从此更加无法无天。
一旦这种角力形成了固定的路径,让他们从中尝到了好处,以后就会变本加厉。他们知道你不会下狠手,就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地逼迫公室,让你拿出更多的城邑、土地,更多的爵位、官职来满足他们无休止的胃口。非要等到有一天你退无可退,手上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就算是想要对他们强硬,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是啊!以往先君在位的时候,但凡听说要出国征讨,公族无不群情激昂,巴不得马上就能建功回来。可这几年……去年讨伐骊戎,寡人就与他们争吵了好几个月;今年商议讨伐杨国,他们更是明里暗里阻挠出兵……寡人原本还想不通,这都是建功增爵的好事,公族的态度却为何截然不同?今听夫子一言,才算是茅塞洞开!”
祖朝这一番长篇大论,深深地刺痛了国君,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公室与公族之间的关系之所以会越来越紧张,或许正是自己纵容太过的原因。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国君不禁又想到了当初陵苕“君非贤君,臣非能臣”的那句评语,正可谓一语中的、直击要害,只可惜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想到这其中的许多深意。
但事已至此,自己的一再退让,早已在公族心中形成了定式,倘若自己突然转变了态度,公族难道不会恼羞成怒吗?国君于是婉言问道:“那么依夫子所言,当下寡人若要强力推行迁都之策,也是可行的了?”
“虽说你已经把他们惯得不成样了,但好在为时不晚,还有转圜的余地,不妨试一试!”
“倘若公族反应激烈,寡人也断不可退让?”
“那是自然!”祖朝满口嚼着肉嘟囔着说道:“不过我也就这么一说,真要实施起来,还是有很多细节要考虑的,能不跟他们硬碰就不要硬碰。毕竟你们这些贵人们一旦争斗起来,就非要死几个人,没那么好收场的。这位士师我看就很不错,做事很细心,你们可以商量商量。”
“那东宫和辟雍的规制,夫子可有什么要教寡人的?”
“这你问我可就白问了!以往跟着贵人作徒隶的时候,是连城都进不去的,只能在郊外随便找个地方窝着睡,有的时候连帐篷都没有。这些事情我也只是听郊野的农人提起过,据说齐国早就有东宫,也有为公子专设的辟雍,宋国……宋国好像也有。至于究竟要建多大,公子们在里面会有些什么不便,我又没亲去看过,可不敢胡说!”
“夫子的道理浅显易懂,卑臣听来也颇受教益,只是这东宫、辟雍一则……”一直低头不语的士蒍突然插话道:“卑臣认为还需多做考虑!”
“哦?子舆为何要这么说?”
“齐国之所以早设东宫、辟雍,是因为他们地处东夷,礼俗教化都不及中原各国,所以才能顺利推行。宋国为异姓之国,也曾作过这方面的尝试,但因公族的反对,虽修建了却并未启用。至于王室及鲁、卫、郑、蔡等同姓诸侯,这些事情却是闻所未闻……”
“哦?”国君满脸疑惑地转向祖朝,见他只管自顾自地吃喝,显然对此也不甚了解,只得又转问士蒍:“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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