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梦

作者: 一桶泉老孙 | 来源:发表于2018-06-30 20:53 被阅读312次

我就是雨明,头上留着一块香皂见方的长头发--帽盖,蓝贡呢卦子,外套一件黄马卦,脖子上套着一个足有指头粗细的线织长命项圈,项圈上拴有三件宝贝,第一件是一个象火烧熟了的玉蒜,第二件是外婆送给的铜铃铃,特别响脆,这第三件是银锁。银锁上面有“长命富贵”四个字。项圈老是在背后吊着,走起路来铜铃响个不停,下穿一条蓝卡叽开裆裤,一双牛舔鼻贡呢布鞋,前面有核桃大的一个红樱樱,大挎着一个羊肚子手巾缝制的书包,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学校的教室。我从此就要上学念书了,心的话,我也是苍塬小学的学生了。

“滚!谁惯下你这个毛病!”万万没想到,让老师一脚从门里踢到门外的院子里,我的头嗡的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已经天黑了,而是在妈妈的怀里,不是学校了。我搞不明白,老师为啥那么凶,为啥要踢我?后来听大哥说老师嫌我迟到了没打报告。

这第一次迟到竟是我在妈妈的怀里躺了足足两个多月,先后请过三个大夫才看好。从这以后我害怕了,我不敢再见那个牛老师,我常常一个人呆呆的站在秋树下向学校里看。一声哨儿响,学生下课了,女同学玩跳绳的、踢毽子的、还有跳方的,玩得是那么开心。男同学有顶拐拐牛的、有打弹弓的,麻雀可多了,一落地就是一大片,数碾子上最多, 那时候讲除四害,麻雀是四害之一,学校给每个学生布置的有任务,所以一下课他们就打,打住了把腿腿弄下来交给老师。冬天看他们玩雪人、打雪仗。拿着识字卡片考行路人,不会认就得乖乖地学,学会才能放你走,神气极了。我也想拿卡片考考那些过路人,可是大哥不给我。一会儿哨儿一响,又上课了,他们一股脑儿钻进教室,院子里顿失笑语脚步之声,教室便有了整齐的背书声、和老师的领读书声。就这样一直看到放了寒假,我这才撤了秋树下的小岗哨。

过年了,这也是数着指头盼望的事。村里的孩子们大都换上了新衣服,高兴地喊道:“过年好,过年好,新裤子,新棉袄,吃白馍,就核桃,放完鞭炮把灯笼挑,你说过年好不好!”姐姐准备了好些日子,剪了好多好多的窗花,她把妈妈烧得热乎乎的炕揭得精光,爬在炕上画画,染上色彩,好看极了,三十这一天她忙着贴窗花,给墙上贴画。妈妈让我用碗端上四个鸡蛋去求四先生写幅对联。爸爸毕恭毕敬地请下影轴,除去灰尘,小心地挂起来,再一点一点地展开,摆上香炉供品,点上牙油灯,一夜要添好几回油,不能让灯灭。

初一早上天还没亮,妈妈就叫醒我,帮我穿好新衣服,给我洗罢脸,让我先放鞭炮,然后打着镜镜灯笼给灶王爷、财神爷、门神爷、土地爷、各路神爷烧香磕头,然后就是给祖先烧香磕头,新新的裤子,临到办完这些事就脏的拍不掉了,这时候天也大亮了。四先生打着锣吆喝:“磕头了--嗑头了--”村里的男丁、媳妇们一同到祠堂给老祖先磕过年头。有些老年人怕冷起的迟,还没到齐,四先生也不闲,他忙着给新过门的媳妇和新入祠堂的少男们讲解影轴上老先人们的故事,他说:“你的瞅,这最顶上的这个老先人,名叫张武,明朝巨举人,在明朝崇祯十六年时他才十八岁就封官七品。这年秋天,李自成进住西安后,命刘宗敏等人扫除延安府一代的明军残余势力。这些军队除扫除明军之外,一路对富人毫不留情,烧杀一空。队伍先到杨树台征粮集草,烧了几间草房,后来他们听说杨树台是苍塬的佃户,苍塬人是地主,他们便移兵苍塬,当场上的人发现来兵之后立即敲锣报警,全村四百余口人为了逃得活命,全部进入地道,唯有一个人没有进地道,他就是张武。当时这个老先人坐在炕上谁也拉不进地道,村里一片残叫火光,农烟笼罩了整个村庄,狗咬声、马叫声,猪叫声、人喊声乱成一片,就在这时张武老先人跳下炕溜出屋子,从匪军的马蹄下爬出村子,躲进了瓦窑渠。可怜进地道的先人们都被薰死在里面……”听的人雅雀无声。没来的人陆续到齐了,这才按辈分自觉排好队,先给挂在墙上的影轴磕头,从上到下挨个磕,磕完之后就轮到这些活人了,同样是按辈分年龄挨个往过磕。轮到给我磕头了,给我磕头的人都是管我叫叔、叫爷的,他们中间有和母亲年龄相当的人,尽管他们头发都白了,还得给我这个穿着开裆裤的长辈磕头,我被人扶上靠背椅子,学着大人的姿势,刚把腿往开一放,两个手还没放在大腿面子上,腿就被十爷扳到一块儿了,“夹住!小心你嫂子看见你的宝贝了!”我一抬头,妈呀!倒没瞅见一个嫂子的影儿。下面一排排侄儿媳妇们笑盈盈地都看着我笑哩,我羞得两腮发热,心里怨妈妈真不该给自己缝这烂裆裤儿,太丢人显眼了,使这样顾不住宝贝的长辈还有什么尊严和脸面受头,我跳下椅子要走,十爷和八伯一把拉住我,又硬把我弄在椅子上,“一年到头就这么一回,走了便宜了她们,坐好!”司礼这才喊:给东头小掌柜的磕头!那些老侄儿、侄媳妇磕得还不错,有两个大孙子懒家伙干脆跪着就不起来,等别人磕完三个头之后,他才赖洋洋地站起来。一一磕完头这才各个回家。

每年吃饺子我都吃不出来钱,今年我鼓足劲,一定要吃出钱来,临到最后,把肚子吃得圆溜溜地,还是没吃出来,最后还是父亲吃了出来,多没意思,年年都是他吃出来钱,他当掌柜的,家里其他人谁也没相。

锣鼓声送走了没有过够的新年,学校又开学了,我少不了又去站在秋树下远看,就这样我不知看了多少天,直到他们过完暑假开学那天,那个牛老师自个儿背着铺盖卷儿走了,真是大快人心,快点走!快点走!永远不要来!我心里这样说。村里没有一个人送他,都怪他,爱脱了裤子抱人家的赵艳花,不害羞,挨打不亏,听说是不准他再教书了,活该!

学校换来了一个新老师,是村长吆着骡子接来的,他穿着四个兜兜的制服,上衣兜里明晃晃的别了两支钢笔,他人长得很帅,后来还替村里的小伙子相过亲呢。李老师和父亲很熟,一来就到我家,盘着腿坐在炕上和父亲喝茶叙旧,临到学校去时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学校,还给我兜兜里装了不少洋糖。报过名我出了老师房子,给嘴里塞了块糖,一下甜到了心里,这下可好了,这下我真的上学了,再不用天天站在秋树下远看了,从此我也是苍塬小学的学生了。

一天,放学刚排好队,老师给同学们讲道:同学们,这五八年是不平常之年,是大跃进之年,是大炼钢铁之年,强壮劳力要去采矿炼钢铁,老弱妇女在家搞生产,我们小学生除了搞好学习外,也要为国家争光做贡献,除了到铁矿支援之外,每人还要拾十斤铁,谁拾的不够,就是不热爱祖国的表现,拾的多了有奖,谁能拾百斤铁,就给谁奖一架飞机!讲到这儿老师笑了,同学们也都笑了。当时我就搞不懂,百斤铁还比一架飞机贵?到底是什么飞机?是画的还是纸做的?要是一架真飞机那才美呢!我心里这样想。老师接着又讲:“这个礼拜不休息,明天早饭后咱们上铁矿参加义务劳动。”“好--!”同学们齐声叫好,老师接着说:“谁都不能请假。”

第二天的早饭后,我们带着戴着红领巾,抬着框,背着书包,打着队旗,迎着北风和雪花,去铁矿帮大人们搞突击生产。我们的任务是搬运矿石,采矿区离铁厂足有十五里地,老师是大人,担了一担子,大同学两人抬一框,小同学用书包背。我们一路唱着歌儿,来到采矿区。啊!好大的场面,叮叮噹噹,开山的,打料的,搬运的,有给工地送水送饭的,真是热火朝天。离石场不远的地方有一排排茅草棚,那是民工们的窝铺,风一吹那干草唰唰直响,雪花顺风飘进了窝棚,落在了靠门口的铺位上,也没人管。我跟着同学们去装矿石,好不容易给书包装了一块,“小伙子,太大了,路远,背不动。”我试了试就是有点儿重,于是我又换了一小块。“还是三好学生哩,捡那么小一块,不嫌丢人!”王萍见缝插针,把我说得面红耳赤,我只好把小块倒出来,再把那块大些的装了进去,我回过头扫视了一眼给我操心的人,我并不认识,她一双水灵灵的花眼下有一副可爱的脸蛋,白里透红,上着红格子呢外套,下穿一条草绿色裤子,一对长长的辨子一前一后搭在高高隆起的胸部上,看上去怪亲切的,我回答道:“行哩!”结果一提,书包带带就断了。“换小块吧,别犟!”王萍一直盯着我,我没有一点儿办法,只好把书包抱在怀里往上走,路开始滑了,我累得满头大汗,老师一见就表扬了一顿,“大家要向雨明同学学习,人小志气大,不怕苦,不怕累,你们看,书包带带都断了,天这么冷,两个小手抱着走,精神可贵,这就是拥护大跃进、热爱社会主义的具体表现!”我心里象喝了糖水水有说不出的高兴,今天又受老师的表扬了,而且是在那么多的民工和同学们面前表扬了我,我简直有些飘飘然了,抱起矿石就跑,一口气跑了老远,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放慢了脚步。后来越走越觉得矿石越来越沉,同学们一个个都超过了我,我掉队了,已经看不到同学们的影子了,天黑沉沉的,狂风卷着雪花迎面吹着越下越大,可我却越来越走不动了,我真后悔,把那位姐姐的话听下些都对了,都怪狗日的王萍,不是些我都换了,硬是外狗日的瞎熊把我整的,裤带也松了,裤子一个劲的往下溜,实在难受,我干脆放下矿石,正在紧裤带时,那个民工大姐姐担着一担矿石呼悠呼悠过来了,“咋样?拿不动了吧,你是不是饿了?”我脸红了,无言以对,只是鼓足劲,捆紧我的裤腰带,展了展前衣襟,呆呆地看着这位不相识的大姐姐。她放下担子,从肩上拉下一条毛巾,擦了擦我脸上的汗水,那毛巾有一股香味儿直钻鼻孔,接着又擦了擦我冻麻木了的小手,她的手是那样的热乎,一股暖流顿时顺手涌上了我的心头,她又拍了拍我身上的落雪,然后把毛巾又搭在肩上,从扁担上挂的布袋里掏出一块锅盔馍塞到我的手里。“吃着走着。”不加商量地把我的矿石连书包一块儿放进她的框子说:“快走!天快黑了。”她担着矿石前面走了,看起来不怎么快,可我怎么也跟不上,捆的那么紧的裤子还是往下溜,真没办法,急了,我把馍叼在嘴上用劲一捆,结果裤带断了,裤子险些溜在了脚根,幸亏那位大姐姐在前面走着没看见,不然又该丢人显眼了。没法了,把馍装进衣兜,提着裤子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

“苍塬村,两头坡,村西住个二楞哥,一说一笑差不多,入食堂就是不入锅。”王萍一伙跳着唱着,我一听就来了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给了王萍一拳,心的话,上次搬矿石你把我盯的紧紧的,把我整得连裤带都断了,差点丢了人,你今个可骂我二大哩,不打你,看你太嚣张。王萍哭着骂着告老师去了。我心的话,告还不是你告,谁怕你,你妈欺负人你也欺负人,你妈不就是个‘积极分子’么,有啥了不起,竟然叫着大人的名字唱顺口溜,这一定是‘积极分子’给教的,不然她咋会?我心里这样想着。“雨明,到我房子来!”老师喊道。我心里说:去就去,我豁出去了!反正把你狗日的打了,以后再可憎,还收拾你,怕你不是娘生的!我心里气愤道。我报告进老师房子时,王萍正从老师房子往外走,一股得意的神色从那不太周正的眼缝里流露了出来。她想着老师一定要打我一顿,最少要臭骂一顿。我一进房子老师就把门关上了。起先我还以为老师真的要打我,不然为啥要关门?所以我从心里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是老师关好门转身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目视着窗外的远方,半天无话,我纳闷了。老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究竟想怎样处理我,我的心里忐忑不安。足有半堂课功夫,老师才转过身看着我问道:“雨明,你今个吃了几碗饭?”“没吃上。”“啥都没吃?”就咬了一口洋姜。”“咬了一口是咋回事?”“今个食堂开饭早了一点,等咱们放学后饭就不多了,几个同学都没吃上,我在菜缸里捞了两块洋姜,刚咬了一口,就被王萍她妈一把打在地上,并恶狠狠地说:‘不劳动,随便乱吃,小心我挆了你的手!’就这样我被赶出了食堂,我噙着泪花满肚子委屈,往家里走,想给我妈说,可走到大门口傻眼了,大人们都上工去了,门都锁了,没办法我擦了擦眼泪紧了紧裤带,只好往学校走。一进操场正好碰见王萍编着顺口溜在骂我二大哩,所以我打了她一下,老师,是我不对。”老师什么也没说,拉开抽屉,端出半碗糁糁锅底说:“咱师徒俩都没吃上饭,虽然我也受了冷遇,但还有半碗锅底,你连一块洋姜也不准吃,太不相话!来,甭生气,咱俩吃。”后来听灶上的人说‘积极分子’那天还给老师说难听话来唻,“先生么,在凉房底下有多饿,嗯?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哪有饭吃,嗯?不照样干革命?你一顿不吃算个啥!”说着把馍笼盖得严严实实的。半碗锅底还是村长给的,不然老师确实也要空着肚子给我们上课了。

第二天早饭后我去交算术作业,老师才问起王萍唱顺口溜的事,我这才照实给老师说了。起先,入食堂的时候,‘积极分子’在社员会上讲,“则个--我们紧跟苏联老大哥,咹,也要过共产主义生活了!咹,入食堂嘛,就是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过共产主义生活,大家把粮、锅、咹--都入进食堂,谁不入就是对共产主义有看法嘛,咹--,确实的说哩,有些人虽然入了食堂,可是不入锅,粮也不入完,咹--光入了一张嘴共产来啦,确实的说哩,象这样的人,不单单是思想落后的问题,留着资本主义尾巴,很可能还想过他的单干日子嘛,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咹--是在群众之间散布反动言论,咹--污蔑毛主席说:‘毛主席万岁,灌四两油站队,’大家听听,这是啥意思?咹--确实的说哩,你不说个张道李胡子,这事就搁不下!这号人要好好整治整治才对,不然太嚣张!咹--”以后,就为二大入食堂不入锅的事上了不少群众会,挨了不少批斗。

李老师开会回来了。他兴致勃勃地对同学们说:“今年六一节全公社要在街里完小搞一次大型作业展览,给我校分了一个名额,参展的条件有两个,第一必须是三好学生;第二大小字的基本工要过硬。为了确实选拔出优秀作业,咱们先举行一次展览,大家评选,看谁的最好就是谁。”第二天立即进行了作业展览,同学们都把自己的作业按类摆放在课桌上,家长、校管都参加了这次展出,‘积极分子’于凤看了自己女子王萍的作业,一脸难堪,因而怪怨道:“李老师,你把心全部用到雨明身上去了吧,给我娃就没教下一点儿,我看就我王萍的作业差,是不是嫌没巴结你?咹?”“人家娃半学期光大小字写了满满两本子,你娃狠狠地只写了十几张,算术还是十几张,错的比对的多,“队长在桌子腿上磕去烟灰,继续说道:“外刚才班长公布点名册哩,你又不是没听见,人家娃连一节自习都没缺过,可是你娃几乎天天迟到不说,光旷课一项就一百多节,仅仅是半学期,都像你这娃,把老师教的累死,也教不好。”父亲只管吸着汉烟,看他的举动根本不想说什么,意思很显然,谁好谁坏大家长眼着哩,嘴会说并不等于娃的作业好。于凤一看再争下去也沾不上什么便宜只好作罢。最后老师在总结时说:“雨明同学完成作业次数、错对率及得分累计数都是全校第一名,而且是三学生,他的毛笔字大家都看啦,比某些三、四年级的老大哥写得还好。”王萍斜了一眼老师小声说:“再好还是二年级,连三年级都不是,有啥了不起。”老师发现了王萍这一举动,捎微停了一下,王萍低头不吭声了,老师接着又说:“另外这个同学很主动,自从咱们上晚自习以来,他不管吹风下雨端着小油灯从没间断过,而有个别同学,家长提着马灯勉强送的来,在马灯下睡得涎水流湿了书本子,这些毛病以后要改一改。总之,咱们要把这次作业展览作为加油站,作为新起点,学习好的同学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利;学习差的同学要向学习好的同学学习,迎头敢上,争取都能顺利升级,进入高一级学府。”

全公社的作业展览结束了,李老师带着各年级的参观代表回来了。我老远就看见有两个同学夹着个大镜子,到跟前一看,啊--一个是给学校奖的,一个是给我奖的,上面有我的名字,我克制着满心的激动去接李老师的包包,李老师笑着摸摸我的头说:“这儿还有哩,还有比镜子更可贵的奖品哩,说着他从包包里掏出一个硬皮本子和一支黑色博士钢笔,让我看了一下,又装进包包里说:“明天上课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发给你,好不好?”真没想到,我从来没摸过钢笔,这次却要用钢笔了,别提我有多高兴,班上的大小同学都为我高兴,都争要看我的钢笔,只有王萍爬在桌子上小声说:“没见过烂熊钢笔,我也能买下。”

这一学期期末考试最为露脸,我考完了二年级,老师又让我和三年级一块儿考,结果两门还得了一百六十一分,比三年级第一名只少十六分。回到家里我说给妈妈听,妈妈不信。其实很简单,一二三四年级坐在一个教室,老师给哪个年级讲,你都可以听,我的同桌云英正好是三年级,她常常让我检察她背课文,所以,我常看她的书,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也学会了。最后老师宣布让我跳级上四年级了。后来同学们都管我叫‘跳级生’。

这年暑假过后刚开学,李老师被县里调走了,临走那天同学们差不多都给老师送了礼物,有吃的、有用的,唯有王萍什么也没送。太遗憾了,在这儿教得好好的,咋就说调就调走了,我的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心的话,这下可完了,再来个什么老师还不知道教得咋样,真叫人担心。真是的,没办法,谁也挽留不住,那是县上的调令。李老师就这样依依不舍地走了,他留下的却是一串串的思念与一次次地美好回忆。

就在李老师走后的第二天,新调来的崔老师背着被子,夹着毡来了。有的同学仍然思念着李老师,抬头不起,被崔老师发现了,他开始用眼瞪,后来就破口大骂:“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要吊丧回去吊,别在这儿号!”老师的凶象使我害怕了,我连粗气都不敢出一下。心的话,这老师咋这么凶,跟狼脱生的一样。“谁是雨明?”我胆怯怯地站起来答道:“有!”我仍然勾着头,斜着眼偷看老师的形象,黄黄的凹刀脸上有一对小小的三角眼,鼻子塌塌的,嘴唇溥溥的,眼鼻周围还有不少密密麻麻的蝇子屎,咋看都不顺眼。“你就是雨明?听李老师在县上说你学习特别好,写的仿在公社得过奖,还是跳级生,又是三好学生,这三好学生为啥还偷的吃食堂的萝卜?”天哪!新老师才来我就被人告上了,这是招谁了惹谁了?就这么缺德?就一顿饭功夫,早上放学进食堂吃饭,我排了好半天队,等到跟前又没饭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会计说:“这娃没吃上饭,给娃半截萝卜吃,这还美!甜甜的。”我很感激地接过半截萝卜,转身走了。这是谁的嘴把“给”变成了“偷”,心想,这少不了是王萍狗日干的,等着,老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心里狠狠地骂道。老师接着说:“念你初犯,我就不多批评了,罚你给食堂拾一框菜!”就这样不问青红皂白,给我定了罪处罚了我。我处于害怕老师,不敢争辨,只好点头同意。

第二天是我和同桌云英值日,云英离校远,还没到,我主动先去给老师倒尿盆。我喊了一声报告,慢慢推开房子门,一股臭味热乎乎地扑面而来,直钻鼻孔,原来是老师在尿盆里拉稀了,尿盆沿上到处都是屎点子,没法儿下手。我忧郁了一下,没敢迟缓,赶紧端上就走,险些把人没臭死。以后一连好多天,每组值日都说老师在尿盆里拉稀,真脏!星期六这一天是大个子杨文和王萍的值日,杨文离校几里路,常常是下了朗读才能赶到学校,王萍当值日生从来不给老师倒尿盆。快下朗读的时候,队长领着公社的文书到学校来了,一进老师房子,尿盆还在炕墙下放着,上面盖了一张麻纸,麻纸中间塌了下去,渗出了黄黄的东西,臭气逼人,两个人急忙退了出来,队长问:“是谁的值日?咋还没给老师倒尿盆?”班长回答道:“是杨文和王萍,杨文还没来哩,王萍不给老师倒尿盆。”王萍不倒尿盆,老师他那里敢说,王萍妈是党员,又是‘积极分子’,又是食堂的管理员,尽管老师不说人家王萍的好坏,都不好好给他吃饭,他还敢硬叫人家倒尿盆?所以他只好等杨文来倒,这是老师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在这时候老师从厕所回来了,同学们全都傻眼了,老师的脊背、裤子、手全都是屎,鞋上沾的也是屎,看样子是掉进了茅炕。村长赶忙问:“崔老师,你这是咋了?”“谁狗日的把橛子削得只剩下一小指粗,用土埋着,我一扳一下子就闪了下去,你这苍塬娃没一个好种!教他妈的,我不教啦!”队长当时就对着我们大声吼道:“是谁狗日干的,咹?”然后挨个搜身,看谁都有刀子。我害怕极了,班上就我和大个子杨文有铡子刀儿,杨文没有来,我想这下可完了,我还没来得及思索的时候,就搜到我跟前了,我只好乖乖地掏出了小铡子刀。队长把我的铡子刀儿拿在手里问:“班上谁还有,互相揭发!”“不用查,雨明拿着铡子刀也削不动那橡木橛子,他手上就没那么大的劲儿,也没那个胆儿,一定是杨文干的!等他来了再说!”我想起来了,昨天下午我去厕所去的时候,见杨文正好从老师的厕所往出走,当时我以为他到老师厕所解手了,也没在意,怪,这老师咋就这么神,一口断定是杨文干的,神!就是神!我这才松了口气,差点儿把人没吓出尿来。就这样队长依然拿走了我的铡子刀儿,我想要,也不敢要。这日一天都没上课,同学们都干坐在教室里,有人小声骂杨文,不该使坏,太不象话。有人小声议论说怪崔老师,学习不好就不好么,老天天批评杨文,这下可好了,给自己弄得一身脏,图啥哩么……

话是那么说,到星期日下午崔老师还是来了,本来不是我的值日,我看老师冷冷的,脸色黄黄的,跟着进了房子替他烧了炕,又从食堂提回了他的电壶。星期一早读是老师骂杨文的专堂,其实杨文并没来,大概是杨文不想来了才弄的那事,不然我想他也不敢。同学们一个个都低着头,象骂自己似的,只有王萍爬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瞅着墙上的挂图,连老师看都不看,象是与她无关似的,老师直骂得两口白沫,方才罢休。

后来我才知道老师吃不惯灶上的老灰灰菜煮糁糁,所以天天拉肚子,再加上山荒晚上狼多,他不敢上厕所。所以天天在尿盆拉稀。两个礼拜刚刚到头,老师的饭票就吃完了,那天他端着碗没有饭票,‘积极分子’于凤不让炊事员给他打饭,也没人理他,他一直等到最后一个出了食堂,也没吃上一口,他无可耐何地提着碗回到房子,用被子蒙着头睡了。心的话,这连饭都吃不上,别想叫给你娃上课,看谁整谁。这日中午全是自习,有的同学爬在桌上也呼呼地睡了。从此,老师的吼骂声渐渐小了,说话声也小了,油光发亮的偏分头也乱了,本来就显得很单薄的身子越发扁了,可以说是前心贴后心了,小棉袄也显得宽了许多,他干脆也不用扣子了,他把它一捻和其他社员一样,用一根皮带从腰间一捆,捆的紧紧的,要不是上衣兜里别着那两支水笔,都认不出是老师了。全都是饿的。这天吃过早饭,我早早进了教室开始写仿,忽然好象老师房子传出了哭声,我轻轻地走到老师房子门口细细一听,果然是老师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我心想,可能是老师又没吃上饭,我摸了摸我的衣兜,父亲给的半个烧老玉米棒子还没舍得吃,我掏出来看了看,闻了闻,香味儿怪诱人的,我没有报告,轻轻推开门扇走了进去,老师并没任何反应,仍然爬在桌上哭泣,我把半截玉米放在老师面前,“崔老师,你吃,不够了我再去捡。”老师抬起头看着我,他那薄嘴唇一秕,连三角眼都成了一条缝儿,我不敢再看转身跑出教室,一口气跑到河边的玉米地里,在那掰过玉米的草堆里,寻找着遗漏的玉米棒子,一个堆子翻完了,终于捡到了一个玉米棒子,棒子后面还被老鼠啃去了许多,我兴奋极了,急忙又跑回学校,同学们已经上自习了,我喘着粗气进了老师房子。“你这半天到哪儿去了?都快下自习了。”老师责问道。我小声说:“我没有乱跑,给你捡玉米去了,实在不好捡,一个堆子都翻遍了,才捡下一个,给。”老师接过玉米,感激地看着我,眼泪又流了出来。他那薄薄的嘴唇动了几动,但什么也没说,摆了两下手,示意让我去。上晚自习时,老师把我叫了进去,给了我两个本子,一个还是硬皮的,勉励我今后好好学习,我不好意思的接受了老师的赠赐,回到座位上装进了书包。

回到家里我掏出本子让妈妈看,“哪儿来的?”妈妈问。“是老师给的。老师说要我今后好好学习。”妈妈用疑虑的目光看着我又问:“再没说啥?”“没有。”

学校有二十八只兔子,有一个奶山羊还下了四个羊娃,值日生每天早上都要先把羊牵出去拴在草好的地方,然后再给兔子拾上一大框草,最起码要够一早上吃,然后再打扫教室和老师房子。从崔老师来了之后再加上倒尿盆,真是烦透了,但谁也没办法,只好倒呗。扬文走后老师从另排了值日,这次是我和山明,要说山明,那没说的,和我关系最为密切,可以说形影不离,他小我一岁,但比我个儿高块头大,比我早上一年,啥都抢着干。这天我起得特别早,刚刚到操场口,他提着框把羊已经牵出来了,我去接框,他没给说道:“今早霜特别厚,你就不去啦,我一个人行哩。”这两项较苦的差事他一人包了,那我就剩下扫地、倒尿盆了。教室的门半开着,老师的房子门闭得严严的,教室里没一个人,还有些黑乎乎的,我在门口站定一连报告了三声,老师都没吭声,我细细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我轻轻地把门推了个缝向里一看,炕上什么也没有了,尿盆还是在老地方放着,这回没有稀屎,也没尿,顿时我的头发倒竖起来,我一口气跑到家,给家里人说了,“我给队长说去。”父亲下炕找队长去了。“唉,怪不得夜黑里给你送了两本子,是老师和你告别哩,牺惶地硬饿上走啦。”妈妈说。

天大亮了,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室,互相议论着、猜测着。队长和校管来了,“是谁先进的教室?”队长问道。“是我。”我立即回答。“你来。”我跟着他们进了老师房子。“你进来时就这样?”“就这样,那边墙上还贴了四张新画。”“可能是家伙走得急忘了。”队长随口说道。“这萝卜和这砖画得还真的很象,就是这一张,这像是女人洗澡哩,一条线也没挂,咋画下这?”“这不对,一定有啥意思,你去请四先生,让四先生看看这是啥意思,这画是昨晚才贴的。”校管说道。我跑步请来了四先生,四先生琢磨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这头一幅画是三根竹子,还有一个太阳,这是‘一日三竹’嘛,第二幅是一个大青砖,砖上放了一个才拔出来带着泥土的萝卜,这显然是--‘砖上萝卜’嘛,这第三幅画得太怪,这女人躺在这儿,这水从上边浇下来刚刚浇到腿窝窝;这第四幅是一个小伙子背着铺盖卷的背影--”四先生若有所悟,“队长,这第三副是骂人哩。”“咋骂哩?”“你看这水浇到這儿,意思是‘浇你妈的屄’;这第四幅画是‘我走啦!’这四幅画连起来是:‘一日三竹(粥),砖(专)上萝卜,教你妈的,我走呀。’意思是嫌生活不好,我不教啦。”队长气得脸色发青,让校管把画取下来,交到公社去!然后转身走了。

我望着画,一股敬佩之情由然而生,怪不得那么凶,是有本事人!可惜,实在可惜!

这年冬天食堂终因断粮解散了。新来的刘老师派着吃饭,虽然生活不高,但顿顿都能吃饱,每顿菜菜汤汤,热热火火的。那是什么共产主义,吃的吃死、饿的饿死,可把人整苦了,散了食堂都两三个月了,于凤家的王萍还吃的是食堂的干馍。后来,这个‘积极分子’管理员竟成了四不清干部,连屋里的桌子椅子都退赔给了生产队,抬进了会计的办公室,家里就剩下镢头锨,空荡荡的,真是大快人心。

过年了,辛苦了一年的社员们该歇息几天了。公社通知放五天假,可队长因开春男劳力要出外搞副业,借过年把活赶一赶,所以只放一天半假,初一中午就开始备耕了。村里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氛。全村没杀一头猪,只有两三家做了豆腐,也没人贴对子。姐姐出嫁了,家里也没人贴窗花、画画了,墙上的旧画被妈妈刷墙弄坏了,窗户上依旧是旧窗花,被鸡还弄了不少洞洞,破破烂烂的。我还是穿着那破了袖口的旧棉袄,也没人放个炮。

干旱了一冬的天,初一依然睛得光亮,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出来暖烘烘的,大伯、十爷还有好多人都挤在阳阳疙痨里晒暖暖,差不多个个腰里都捆着带子或绳子,吸着汉烟,片着闲话,跟没过年似的。没人给爷烧香了,也不磕头了。家里没有麦面包饺子,妈妈用荞面包,饺子里面是洋芋和地软。就这样算把年过了。吃过年饭我去看山明,山明家也是洋芋饺子,等山明吃完饭我俩夹着斧头准备去拾柴。

弟兄俩片着往年过年的情景,多么想回到原来的过年,多有意思,可是不能。忽听一声锣响,队长吆喝着上工了。男女劳力和学生娃一块儿到下场子翻粪,参加义务劳动。社员们一个个乖乖地扛着工具到下场子去了。我和山明只好转回,放下斧头去参加义务劳动。一个寒假除了给家里拾了几捆干柴,其余都参加了义务劳动,也没给舅舅拜年。

这年开春学校旁边的园子竟变成了‘积极分子’于凤家的自留地,实在令人气愤,好好的校园地,说变就变了,真让人想不通,为这事老师还找过生产队长,队长说:“没办法,工作组老田说:她想要就给她吧,虽然犯了些错误,毕竟还是贫下中农嘛,又不是地主富农,共产党的天下就是穷人的天下嘛。”实在没办法,想种等今年秋收了给你从河里弄几亩好地。队长都没办法,老师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让步了。听村里人说于凤和那个工作组有关系哩,那工作组经常吃在于凤家,住在于凤家,吃谁饭把谁向,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学校种的好好的麦子竟成了于凤家的麦子。她在麦地前面种着菜,眼看着麦子一天天长高,都扬花了,我和山明还有两个好伙伴,趁四周无人进地打起滚来,不大一会儿,一片茂盛的麦子就平展展的躺在地上,跟碾了似的。“学校收不上你于凤也甭想吃。”山明说着滚出了麦地,我们又到前边的菜地里一看黄瓜长得最好,于是四个人蹲下身子把那黄瓜个个都往上拔了拔,谁知第二天太阳一出,整个都恹了,干在了架上。王萍回家给她妈一说,可把于凤给气炸了,站在操场边骂得七窍生烟,没一个人理,真是大快人心,总算报了一次仇。后来于凤哭哭啼啼又硬让队长给她调换了自留地,可其他社员没一个人要,最后只好继续由学校种着,物归原主,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老师高兴,全班同学都高兴。

该到街里考完小了,那些日子我的心情特别激动。赶考的时候,我们一行连老师八人,背着被子、带着干粮,一路看不完的风景,我们歇歇走走,下午早早就到街里了。街里就是比乡下美,一进街口,一股油羔香味儿随风飘来,那油甜甜的香味儿别提多美了。沿街两边全是各种各样的店铺子。走完半个街道,到了正中,路西边是姑姑家的房子。又高又大,全是软格子门窗,连椽都上了油漆的。全是雕梁画栋,整个街数她家的房子最大最阔气,门前还有两个大石狮。我们顾不上逛铺子,只是边走边看,从一个向上的巷道沿阶而上,突然一个大操场出现在眼前,操场上有好多打篮球的,都穿着白白的背心,印着红红的字,穿过操场抬头一看,啊!学校这么高,大约上了三十七、八个台阶才进了学校的大门。大门里则是平展展的,教室都是一排一排的,非常整齐。有好多老师都带着眼镜,穿着运动鞋。原来学生就多,再加上四百多名考生,真是拥拥挤挤到处都是人。晚上刘老师特别叮咛:“一定要好好答卷,四百多名考生,只招两个班,一分之差就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这天晚上我们考生住进了教室。第二天早上开始考试,第一节考算术。第二节考语文,和我同桌的是个大个子女生,心肠不错,她小声对我说:“第一小题是‘三棵弯弯树’。”我正色看了她一眼,然后把我的卷子往上推了推,她一扫视,瞪大了眼睛,赶快把她的答案擦掉,换上了‘三面红旗万万岁!”我一想到刘老师的叮咛,赶快又盖上了自己的答卷。后来她又问起我作文怎么写,我装着没听见,再也不敢让她看卷子了。她一连踩了几次我的脚,我都没敢理。监考老师过来了,我倒象作弊似的,心里跳个不停,那老师看我答完了,他掀开盖纸,拿起卷子看了好久,然后放下卷子朝我笑了笑,我的心才安静下来。

时间不长录取通知书就来了,苍塬小学七名考生就考中了六名。老师说我考了个头名子。真是令人骄傲,令人自豪,令人兴奋,唯独王萍没有考上,本来就不该去考,实在丢人。晚上,我拿着录取通知书激动得翻来复去睡不着,听爷爷说,完小生相当于过去的秀才,秀才能当七品官哩,我要读秀才了,这是多么骄傲自豪的事情。

考学的欢乐终究代替不了填肚子的食物。虽然精神愉快, 肚子仍然是常常饿得烧乎乎的。父母并没有因为我考中而高兴过。村里有粮的人可以说没有。全靠国家给的反销粮糊口度日,想拾野菜都没有好的了,被冰雹打了一茬又一茬,人们只好挖地瓜、挖榆树根剥根皮回来填肚子。后来父亲天天领我去给生产队放羊,这些羊都是绵羊,六十多只,它们出圈时很礼貌地一个跟在一个后面,跟大姑娘似的,含羞地低着头往前走,谁也不掉队。父亲让我看着羊儿吃草,然后他去找能吃的东西。我觉得很有趣,一礼拜以后,父亲让我一个人去放羊,他不跟我一块儿上山了,每天专心为全家人找吃的。

头一天还算顺利,第二天下午我刚把羊吆到沟口,雷声大作。暴雨夹着指头蛋大的冰雹在头上乱砸起来,任凭咋吆,羊都不走,它们一个个把头塞到同伴的胯下,绣成一个团,谁也都不跑,任凭雨淋冰雹打,反正不走。这场面我是第一次领教,束手无策,我的头被冰雹砸得生痛,干着急没法儿,跟前连个树也没有,我只好脱下衫子顶在头上和它们一块儿受罪。一会儿山洪下来了,那黄泥水漂浮着冰雹、树枝、腐叶,一股恼儿顺流直下,眼看着把三只小羊卷走了,没有一点儿办法。晚上回到家也不敢给父亲说。

第三天下午我换了地方,把羊吆到东沟畔。心想,一定要好好放,再不敢叫水冲了。因为沟深梢大,沟这边已经没有太阳了,过了沟的羊一个跟一个地到土塹下啃土去了。听父亲说,羊啃碱土就会拉稀,想到此,我立即去赶。刚过了沟,一抬头咋看见土崖上有一个象猫似的东西,一身铜钱般的花点,毛绒绒的,静静地伏在那里,注视着土崖下正在啃硷土的羊群。我心想,可能是野猫吧,这野猫咋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猫,我还没到土塹跟前,一只羊就发出了惨叫声,我猛一抬头,天哪!那家伙进攻羊了。只见它追一两步一爪就抓住了绵羊,然后一口咬定羊脖子一甩,就是老远,那羊蹬几下蹄儿就不动了。紧接它又去追另一只,这么毒,我不敢近前,赶快又飞奔过沟返回来路在寨子峁上向村里喊:“爸爸--野猫咬羊了--!快--爸--爸--!野--猫--咬--羊--了--!”不一会儿父亲来了,生产队长、碾子上三叔,还有好几个小伙子,掂枪的、拿刀的。还有掂镢的,还没到跟前生产队长就喊:“是豹子,不敢打,快朝天鸣枪!”碾子上三叔急忙向空中开了一枪,那大猫头也不回地窜到沟里去了,再也没见踪影。“雨明哥--我来啦--!”我回头一看是山明来了,他掂了一个长把山刀,喘着粗气。“这娃你跑来干啥,快回去!”队长责怪道。山明没有听队长的话和我一块儿向土塹走去,几个人在附近查看了一遍,一共咬死十七只,还有两个没断气。生产队长瞪着眼,嘲父亲吼道:“老九,你真个胆大,这娃才十二、三岁,山这么荒,你就放心让娃一个人放羊哩?咹?这东西糟蹋了十几只羊么,如果娃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咋办呀,咹?太胆大了。”

是豹子?太悬唿了。那年去给大姑拜年,听大姑夫说过他们村里人打豹子的事情。那次豹子带着五十斤重枷子,咬死一个持枪的青年猎手。枪一响,豹子应声上前就抓下了猎人的额皮盖住了眼睛,接着蹬上人肩一后爪打开了胸膛,那人连喊一声都没顾上就死了。想到此我真有些后怕。这天晚上爸爸回到家里,队长跟着也来了。3爸爸提了一只羊腔骨,队长提了两只腿往案板上一放说:“好好叫娃吃上几顿,真把娃吓得不轻,再不敢怪娃,你看怪不怪,咬死了那么多,难为没吃一口,好象是专门来杀羊来啦!”豹子没吃一口这恰恰给饥饿的社员们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你想,过年都没吃上一口肉,现在猛一下那么多肉,社员心里能不高兴吗?能说这不是好事?社员们吃了不少肉,我似乎一下掉了不少肉,走路腿上连劲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我一闭上眼,那豹子咬羊的情景就出现在眼前,一夜惊醒好几回,睡梦中老喊:“爸--爸--!大--猫--咬--羊--了--!”第二天老屋八伯一见就说:“去年狼没吃,今年豹子没撞娃,贵人之相。遇难呈祥,有福之人。”当时我似懂非懂。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生产队长领着强壮劳力出外搞副业去了,父亲被队长封为代理队长,在村里领导生产。羊已经由六十只变成了四十多只了,为了多挣些工分,父亲没有舍得丢手,仍然由我放着。马上开学了,还不见父亲找人接替我,直到开学的那一天,父亲还是无动于衷。晚上父亲记工分去了。山明来了,“雨明哥,准备好了没?”“还没有。”我回答道。妈妈叹口气说:“娃呀,咱吃都吃不上哪有钱念书,别为难你父亲了,他也没办法。”“办法是人想下的,叫念不叫念我管不了,只怕有人搁不下。”爷爷接着话茬不热不冷地撂了几句。平时我最怕的就是爷爷,今个他却说出了这样的话,连妈妈都不敢吭声了,他也怕爷爷发火。都不说话了。山明在灶前的凳子上坐了好久好久,抬起头看着我还想说什么,但好象也是没办法,把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山明无可

耐何地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仍然吆着羊上山了。在梁上眼瞅着山明提着东西,他父亲背着被送他上学去了。山明走两步回过头来向这边瞅一瞅,恋恋不舍的。我没敢耽搁他的赶路,背着身坐在梁畔上抹着眼泪,想着心事,不时地扭过头去看看远去的山明。羊不知啥时候都从沟底下上来了,在核桃树下卧了一大堆,我也不知道。“雨明,走回,坐到这儿咋办哩,把羊吆上回,你看都半晌午了,还没吃早饭。”姐姐来了,她的眼圈红红的,我的鼻子更酸了“不!我要上学!姐,我要上学,不,我不放羊!……”“听话,听话,你不敢哭,父亲都借了几回钱了,就是没借下,等借下了姐送你去上学。”姐姐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接着我更伤心了。

偏偏就在这天傍晚,到圈口一数少了一只羊,心想,怕是数错了吧,再数一遍。又把羊赶出来重数一遍,没错,就是少了一只。你说咋这么倒霉,水冲、虫咬,今个又丢了一只,难道是……我不敢想了,我锁好羊圈,又返回下午放羊的地方去寻。

夜幕降临了,群山显得模糊而寂静,一弯新月慢慢爬上了树梢,一会儿钻进白云里,一会儿钻进黑云里,好象和我捉迷藏似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着。当下到沟底时没有月光了,四周全是黑洞洞的,我顾不了许多,顺羊上山的毛毛路豁着梢往上找。沟上、沟下都找遍了。什么踪影也没找到,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我实在太累了,肚子空空的,特别渴,喘着粗气,汗水、露水湿透了衣裤和烂鞋,我坐在梁畔的烂土寨边上,想稍稍缓一口气,不准备寻了。咋忽然听到烂土寨里有动静,我一下屏住了呼息,再侧耳细细一听,果然有动静。于是我握紧了镰把,壮着胆子向墙的豁口走去。探头向里一看,两只狼正在贪婪地撕吞着羊的胸腔。它们立即发现了我,直着脖子呲牙裂嘴地瞪着我,凶恶的眼睛放射出怕人的蓝光,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退着走了几步没见狼追出来,我这才转身撒腿跑起来,边跑边回头看着。刚跑出梁畔,就听到父亲在叫我。我顾不上答应,只管跑着,父亲听到了跑步声急忙迎了过来。一见父亲我的两腿软的就站不住了,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口舌发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了,“狼、狼、狼、狼、狼把、把、把、把羊吃了,”父亲蹲下身子把我拉进怀里,“不怕、不怕、有父亲哩。丢了丢了罢么,谁叫你去寻哩?看把你吓的,真是的。”父亲看我站不起来了,背着我就走。

这天夜里回到家一直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一洗脸眉毛全脱光了,闭上眼老做梦说梦话。妈妈说我被狼吓着了,那天中午还到大梁上为我叫了一次魂。

日复一日,夏去秋来,我的话少了许多,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脸色越来越黄。那天我把羊赶上山,刚刚坐到梁畔的大核桃树下。就瞅见去街里的弯弯路上过来一个人,身影怪熟的,我一直瞅着。那人似乎也在不停地瞅我。“雨明哥--!”噢,原来是山明,我说么一直往这边瞅哩,今个可能是礼拜六了。他没有顺路回家,穿过梢坡直接到我这边来了。他边走边在上衣兜里掏着,“给,这是咱校长给你的信。校长还知道你是跳级生,一定要叫你去哩。”我接过信装进兜里问:“学校咋个相?”“美着哩。把我分到二班啦,在二班当学习委员。就是班主任是个斜眼子,还是个结咯子,叫高成才,是专门教算术的,虽然是个结咯子,课讲得还可以;教语文的是一班的班主任,黑脸大个子,姓朱,语文讲得好的很。咱要七八门课哩。其实好学着哩,并不难,学校有专门的画画老师,唱歌老师,那唱歌老师连踏琴再唱,美的很!那地理老师把这人间叫地球,说是咱们都是地球上的人类,你看怪不怪?……我听着山明滔滔不绝的新鲜奇闻陷入了深思,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进校呢?考了个第一名难道就这样算了?放一辈子羊吗?不行!我得去找舅舅,我心里盘算着。山明见我陷入了深思,便停住涛涛叙话,半晌才说:“我把语文和算术拿回来了。”“让我看看。”我大略地翻了一下,山明又把书装进了馍布袋。“晚上叫我好好看一看,试着做一做,看深不深。”“我也是这意思,算术我不讲你不会,你来带上一个本子,捡重要的做一做,不然以后等你去了课程就拉的多了,一时半会急忙赶不上来。”兄弟俩直片得日落西山,才赶着羊群下山了。

晚上,我拿着那支从来没舍得用过的博士钢笔,找了一个本子来到了山明家。山明把我领进他的的小土窑,点着小油灯,打开算术边在本子上画边讲,大约一顿饭工夫,他把一周学过的算术全给我讲完了,然后让我做作业,总共二十八道题,做完之后鸡都叫了。他也没有睡觉,大致看了一遍说:“这后面三道题全错了。”他把后边的例题又重讲了一遍,这才合上课本说:“语--,我看你的语文耽搁一点还没啥,就把周记和作文写一写算了。”他收拾着炕上的东西说:快睡,灯里没油了!”

两个月过去了,不管吹风下雨,山明都坚持回来和我美美地片上一阵子,然后晚上再补课,一熬就是大半夜,常常是油尽灯灭才收摊。尽管那好心的校长来了几封信,父亲仍然无动于衷,我只好耐心等待着。

这天山明手里举着一封信老远就喊:“这一下对啦,给,校长说啦,你的书费学费全免。再不用在家做作业了,一周的作业,一晚上弄完,把人就熬煎咋了。”我接过信一看,上面写道:

雨明同学:

已经开学两月之久,见此信立即来校报名上课,经研究学校决定免去你的书费和学费,每月还给你一块钱的助学金。再莫耽误速来。

我的心情异常激动,下午回到家里一看,刘老师来了,柜盖上撇了二封信,只见他一脸怒气,从上衣兜里掏出五块钱,“看把人能痛死!再不叫娃上学我就和你老九没完。”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翻了翻信,都是街里完小给老师的来信,都是为我上学的事,我随手把信全放进了匣子。

刘老师刚走,舅舅来了,真巧,妈妈不让我去找舅舅,舅舅给来了,这次我一定要给舅舅说。舅舅吆着一个大青骡子,驮着一个不太结实的口袋。一家人迎了出去。父亲帮舅舅取下口袋,“这是二斗糜子,是分给我的反销粮,送来给娃蒸些馍。“舅舅说着将口袋提进屋。舅舅摸着我的头心痛的说:“你看你,把娃饿成啥啦,这考上了没有?”“考上啦,还没去哩。”妈妈回答说。“这半学期啦,咋还没去哩?再作难也不敢耽搁娃的念书么。刘老师刚走,就是为这念书的,街里那校长也来信催了好几回了,明个叫去,不叫念不行,惹不下,天天淘气。”

舅舅吆着骡子急急忙忙走了,父亲抱着磨杠磨面去了,到第二天早饭时又甜又香的糜面馍就蒸好了。吃过早饭,我还是穿着那身放羊的衣服,带上了洗得新新的红领巾,穿着那前后都是窟窿的布鞋,装着老师给的那五块钱,背着爷爷临终时留下的那床粗布被子和山明一道儿踏上了去街里完小的崎岖小路。

秋后的山野虽然失去了夏日的艳妆浓墨,枯黄中不免显得有点儿萧瑟,就在这萧瑟冷落中却有着一簇簇红红的楝子果,甚是惹眼,在跟前瞅一眼,口中顿时生津,摘一把填进嘴里,那味儿真叫丰富,可当你贪婪地美美吃上几把过后,就觉得嘴里苦涩难当,很想立即漱漱口,而雨明童年的梦何尝不是这个味?

雨明终于又可以上学了,当他穿过街道从公社旁边的那弯曲的小路上去之后,眼前豁然一亮,一个足有四亩大的操场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学校的门楼高高在上,真可谓气宇轩昂,大门上额书有“焦坪高级小学”,六个醒目的红漆大字,操场上非常热闹,有玩单杠的、有打篮球的,他们都穿着带有红色号码的白背心、半截裤、运动鞋,个个显得非常精神,雨明顾不上看热闹,大踏小步地直奔校门而去,听山明说,学校是块坟地,具说是杨家将焦赞的坟,校门前的台阶是三十九阶,他顾不上数,等进校门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控制不住的内心激动与苦楚,眼泪夺框而出,眼前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能不激动吗?没有上学的那些日子对雨明来说那简直是一种摧残,有时一天被冰雹打几回,有时天黑不能回家睡觉,忍着饥摸着黑在深沟里找丢失的羊,往往找到的是狼正在吃羊,那狼的狰狞面目,吓得他连粗气都不敢出,屏住呼吸又悄悄后退,继而没命的奔逃。狼吃了羊没有人问他怕不怕,而他听到的都是责怪声,他委屈到了极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妈的亲娃,不然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他能不激动吗?能不痛酸、能不涌泪吗?这一刻也确实来的太不容易了。

功夫大了,他终于克制住了内心的激动与苦楚,提着行李去找山明。

十一

山明与他同村,又是同年级,他与山明一同考进高小,山明顺利地上了,而他却没上成,是山明每周回去带给他学校信息及课程进度、作文等。

山明把雨明领进校长办公室,校长让山明去叫朱云恭老师,山明走后,校长从上到下打量着雨明。个头不高,没有长头发,显然先前是剃过光头的,一双不太大的眼睛闪烁着聪明的光芒,上着一件发了白的粗布格子尼衫子,肩膀上已打了两层补丁,挽着袖子,下穿一条蓝咔叽大腰裤子,裤腿较宽,裤腿也是挽在膝盖以下,脚穿一双黑贡尼布鞋,一只露出了大母趾,另一只前面张着口,几个脚趾全露在外面,俨然一个穷放羊娃的速写。打量完,校长叹息道:“哎——雨明呀,你是咱这一级的尖子生,考得最好,结果上不了学,听说你在家给生产队放羊,开始我还不信,后来听李老师说是真的,又非常吃惊。我三番五次的把你叫来,不想让你失学,如今半学期已经过去了,既然来了,就要克服困难,努力赶上去,对你来说现在是苦了一些,可对你将来有好处。”正说间朱云恭老师来了。天哪——!黑脸高个儿,高鼻梁,高高的眉骨下一双深深的目子射出了精明有神的光芒。嘴一咧微微一笑,左右两颗白生生的虎牙露了出来,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亲切。校长说:“朱老师,这个娃叫雨明,是咱今年这一级的尖子,由于家贫没能按时入学,现在来了,就放在你们班吧,好好给娃补补课。”朱老师带着微笑打量了一下雨明说:“行,到我房子去报到。”雨明随后跟了出去。山明小声给雨明说:“朱老师就是你的班主任,语文教的特别好!”

报过名朱老师说:“你耽搁的太多了,能补上来吗?”雨明回答:“能。作文、周记我都按周次写了,语文的生字也全写了,算术作业也做了。”说着他掏出了作文、周记本子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班主任的面前。

第二天午自习后是两节作文课,上课后雨明见班主任把同学们的作文连同自己的作文、周记一同放在了讲桌上,雨明的本子在最上面放着。班主任说:“咱前半期共十一个周,写作文五次,周记十次,雨明同学在家全做了,咱第一周写的是“雷雨前奏曲”,有些同学说难写的很,现在同学们听一听,看雨明同学是怎样写的:

“傍晚,天阴的重重的,一点儿风都没有,累了一天的社员,都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有人铺个口袋,光着脊梁,将鞋一合枕在头下,在借地下的凉意,忽儿一股微风吹来,雨明感到有一股凉意,而且有一股土腥味儿,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连着闪了几下电,闪电处天色土黄土黄的,并且有沉沉的打雷生,雷声越来越近,闪电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突然,头顶上方‘咯炸’一声雷响,一道电光撕开了漆黑的夜幕,从头顶上方到南边的天裂开了一道不规则的红色缝子,那红色的缝子里如同岩浆欲流,随即立刻又合上了,又是一片漆黑。紧接着一股强硬的大风挟裹着尘土、树枝呼啸而过,随之沉沉的吼声由远及近,这次可能真的要下大雨了。”

班主任读完后稍稍停顿了一下说:“同学们,你们觉得如何?雨明同学写这篇作文的时候,没有老师引导,没有人给他读范文,但我觉得他写的非常好,大家知道其中的奥秘是什么?同学们立即议论了起来,有人说是照抄别人的,有人说是请别人写的等等,最后班主任说:“同学们,咱们这篇作文的宗旨是要求同学们描写天气风云变化的过程,刚才有人说雨明照抄了,还有人说是请别人写的,没有根据别乱说,那你说说照抄谁的了?你又在那一篇文章中见过这段描写?我看了那么多书,我没见过,他是照抄了天气变化过程的自然现象,描写过程中语言通顺流畅,可见他对雷雨前的天气变化、发展过程观察得非常细,特别是响雷闪电的那一刻,描写的非常真切,而且能一个环节不漏的描写出来。关于雷雨前的天气变化过程大家都不止一次地见过,可就是没有恰当地描写出来用到作文中而已。咱们上一周作文命题是《我的同桌》,要求大家给同桌画像,也就是肖像描写,当时有几个同学写的很不错,但你们还不知道雨明同学写的咋样,你们也听听吧。”

“我的同桌个儿不高,有点儿胖,风再大,天再冷都不见他戴帽子,眼睛黑,鼻子尖,嘴唇有点儿厚,嘴角时常挂着饭印儿,嘴唇的外围形成了黑黑的一个圈儿,如同茬茬胡子,他经常穿着一件破了袖口的棉衣,显得特别老气,棉袄的胸前和破袖口上方还亮光光的,那多是饭甲与鼻甲子,下穿一条草绿裤子,一双条绒鞋,鞋上、裤腿上经常是泥泥巴巴的,这泥泥巴巴甲甲哇哇加上他那不讲究的灰蓬蓬的乱发,咋猛一看跟个小泥水匠似得。”

读完班主任接着讲道:“咱在那一节课里已经说到,肖像描写主要是描写人物容貌、体态、神情、气质、衣着等,描写要讲逼真,要突显人物的个性化,雨明同学的这段肖像描写,没有华丽的形容词修饰,用非常朴素的字词道出了同桌的人物个性及生活习惯。同桌就是同桌,同桌就是一个非常邋撒的、而不注意个人形象、不甚讲究、朴实过了头的人,而且很不客气地指出了同桌的缺点——不讲卫生。吃过饭从来也不擦嘴,写的非常真切,刻画人物细致入微。另外不知大家注意没有,他没有点出同桌的姓名,我想他不是忘了,而是不想点名,怕伤了同桌的面子,伤了同桌的自尊,这一段描写咋看很普通,那是因为用语造句朴素,但细细品味却非常优秀。关于雨明同学的作文咱就点评到这儿。下一节课再布置咱这次作文,下课。

不知不觉到星期六了,在来校之前雨明就打算这个周末不回家,他要补课。另外他喜欢学校的生活,舍不得走开,和同学们一起出操,一起排队打饭,一同上炕睡觉,特别是王志有、曹旦儿等同学对他很关心,他也特别喜欢他们,总之在学校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星期五下午他就没馍了,打了一碗老萝卜叶稀饭,蹲在教室外的窗台下津津有味地嚼着,让别人感到他的饭很香,而且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自豪的光彩。在房子门口吸烟的朱老师把这一切从头看到尾,心想,就这么一碗萝卜叶菜汤汤,有这么香吗?也许真是应了那句俗话,饥饭好吃,饥饭最香。星期六早饭时朱老师有意再次观察了雨明的吃饭过程,竟然和昨天一样,依然香如故。尽管天天受饿肚子,看他的精神状况竟然却很好,很快乐。吃完之后用勺子反复把碗刮了又刮。当雨明站起身要去洗碗时被朱老师叫住了。雨明来到朱老师房子,朱老师问:“我咋没见你吃馍?是不是没馍了?”雨明是个非常诚实的孩子,他傻乎乎地回答老师说:“哎,没忍住吃完了,不要紧,有稀饭吃就行,忍忍就过去了,没事。”朱老师从身后的盆里拿出一块足有二寸厚的锅盔,强行塞到雨明手里,用他那深深的眼睛看着雨明非常严肃的说:“吃完后再出房子,不然别想出去!”说罢朱老师把门一带出去了。雨明拿起闻了闻香极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厚的锅盔,这一定是朱老师从家带来的,实在不忍心吃朱老师的馍,怎奈他怕朱老师那深深的眼睛,又怕朱老师生气。他贪婪地美美地了吃了几口,把剩下的装在衣兜里出了朱老师的房子。同学们吃完饭都陆续地回家了,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着书,写着笔记,他计划星期六半天和星期日一天把地理、自然两门全看完。

十二

星期一是焦坪街的会,中午放学吃过饭山明约他一同去逛街,他没去。不一会儿山明从街上回来对他说:“雨明哥,我在街上见八伯了,说九伯捎的话,九妈病重,在铜官县住院了,让你马上回去放羊哩,没人放羊。”雨明只好放下手中正在写作业的笔,盖上墨盒去请假。

雨明回到家已经半后晌了,前后门都锁着,等到天黑时大姐夫夹了一小捆条子回来了,他坐在房沿台上擦了一把汗说:“你回来啦,我就回呀,我村里那队长心短的很,不放我,我是强行走的,唉!还把一个黑羊丢了,我没时间寻了,你明天到前粱里瞅瞅,到明个说不定都叫狼吃了,狼多的怕怕,说着他从腰间摸出钥匙说:“这是门上钥匙那我就回去了。”说罢大姐夫夹着那捆条子大踏步地走了。

姐夫走后,一个院子空空荡荡,静静悄悄,进了门冰锅冷灶,地上的筛子里有一个红皮南瓜,还有一堆堆乌洋芋,他的鼻子一酸两股泪水夺眶而出,他强忍着,学着母亲蒸了一盆焖饭,他饱饱地吃了一顿,还剩有两碗,心里计划正好明天吃。吃过饭他有力气了,想去找丢失的羊又没有月亮,只好上炕睡觉。

雨明如何睡的着觉,心想,咱咋就这么倒霉,耽搁了大半学期,这淘淘气气好不容易刚入学,高兴劲还没过去哩母亲就病倒了,又得放羊,这还不知又要放到啥时候。接着他又想到了那几次,深夜在梁背后沟摸黑寻羊,狼吃羊的情景;那次在东疙老窝豹子咬死十七个羊的情景……一幕幕象过电影一样又一次浮现在雨明的眼前,继而他又想到母亲,心里抱怨道,住院了为啥不叫二哥回来放羊?就能欺负住雨明,为啥总和雨明过不去?雨明想不通,一肚子怨气,继而他又想到那次鸡扒了晒在簸箕里的秕秕荞麦之后,被母亲用劈柴打得血染衣衫,到晚上,衫子沾在了脊背上脱不下来,油灯下母亲泪眼模糊的情景,他睡梦中也捎了父亲一眼,父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之后雨明依旧呼呼大睡,等雨明起来小便时,母亲还在伤心。

其实母亲对村里人非常和气,她是延安地区的勤俭持家劳动模范,在外面人们对他非常尊敬,大人们尊称她为九嫂子,在地里干活或是开社员会,有时候连生产队长都听她的。她的号召力极强。在家对大哥、二哥都很好,独对雨明总是没有好脸,好像是多余的一样,这一直让雨明非常压抑,百思不得其解。压抑归压抑,不解归不解,可这次母亲突然住院他还是非常担心,毕竟是母亲。要说这个病也是硬让父亲给耽搁了,母亲的肚子一疼父亲就给揉,再用火罐拔,一直没去过医院,这次一定是非常严重了才不得不去医院,听知道的人说是阑尾炎,做手术了,不知手术做的咋样,能不能救活来,雨明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想去看,但又没人放羊,雨明甚而担心以后还能不能返校,他两眼望着窗外中天的半片子月亮像鱼儿一样,一会儿白云出,一会儿黑云现,自由自在,无人管束,无论黑天白天他都高高地在天上转悠。大人们常说月亮落了,太阳落了,他一直很疑惑,这几天他终于明白了,她们是在绕着地球转,并无落之一说。啥时候睡着的,他已经不知道了,等醒来时太阳都一杆子高了,他急忙给翁里担了一回水就放羊去了。

整天早上、下午放羊,中午晒土垫圈,担土担的雨明腰酸肩疼,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学习做作业,日复一日,天天如此。时间不长面瓦翁见底了,连一把面都没有了,他不敢去借,因为借了没啥给人还,所以他上顿下顿全是洋芋、瓜、白菜,就这样一周一周过了四个星期。

这天下午母亲终于出院回来了,雨明一见母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母亲把他揽到怀里摸着他的头说:“不哭,我娃不哭,我娃还没长大哩,妈死不了”,母亲从头打量到脚底说:“我的娃呀——这么干的天,又不下雨你咋还穿的草鞋?你的鞋哩?”雨明用衣袖擦了一把泪说:“那天过东沟渠,把一只被大水冲走了,这草鞋还是借我三叔的,我三叔有点不大情愿给,是我三妈给的。”

父亲从私留地里弄了几个包谷棒子,用刀削了玉米粒和洋芋熬了一锅饭,还炒了一盆洋芋丝,还有一碗炒萝卜丝,这是几个周以来最丰盛的一次晚餐,雨明吃的香极了。

听说母亲出院了,晚上村里的大人们都来看母亲,问这问那,下硷里一婆也来了,她用衣襟撩了几个鸡蛋,三妈也来了,三妈用头巾包着一双鞋拿出来,对母亲说:“嫂子,把这双鞋给雨明穿去,这是给他三叔做的,做的小了,他穿不上,正好给雨明穿。”母亲说了几句客气话,而雨明觉得,说给三叔做的有点小了,他不信,百分之百是三妈专门为雨明做的,只不过就那么一说罢了。

三妈和村里人走后屋里立马安静了下来,母亲看着雨明说:“雨明,这次又耽误你一个月学习,咱屋的情况你知道,你大哥当兵走了,你二哥跟着皮匠上内蒙了,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又把你叫了回来。这下我好了,你明个赶紧去给老师说说,既然一心想上,就好好念,过一半天让你父亲给你送馍去。”父亲说:“你大姑父说来,让你于星期六到他屋里去,你大姑想你了。”雨明点头应到。大姑父家离学校只有五里路,翻个沟就到了,大姑父家并不缺粮,但雨明总想起爷爷说的话,“人家有是人家的,人不能靠施舍过日子”,所以雨明宁愿受饿,也不愿去亲亲家低头,他心里有主意,不年不节的,还是少去为好,别让表哥、表姐瞧不起咱。想当年,大姑父家穷,大表哥、二表哥给咱当长工,放牛的时候,就因为滚沟了个牛,被二叔打的死去活来,二表兄没能扛过去,时间不久就死了,为此大表兄恨死舅家人了,发誓今生今世再不登舅家的门,虽然是因二叔,但毕竟都是舅家人,所以平时尽量少去,最好不去。省得受冷落。

十三

入冬后二哥也当兵走了,不久门上又多了一个军属牌牌,不但家里人光荣,村里人也光荣,雨明感到非常自豪,大哥是汽车兵,二哥是炮兵。然而雨明还是想把书念完,一定要上大学,这是爷爷在世时候的打算,爷爷虽然死了,但这个不能改变。

焦坪街的冬天特别冷,到了晚间更是冷的出奇。

这天晚上打了熄灯铃都好长时间了,同学们都开始打鼾声了,雨明把被窝还没暖热,他的被窝跟个冰窟窿似的,被子里面的套子全成了拳头大的疙瘩核,被里被面倒像个口袋,盖着像没盖一样,要说这床被子那可算是老资格了,从雨明记事起爷爷就盖着它,后来二哥上高小了,母亲给爷爷缝了一床新的,这床被子就由二哥盖用,二哥不上学了,这床被子自然就归雨明了,每天只有雨明的床铺差,没褥子,一床烂被子总叠不好,没棱没线的,为此宿舍很少评上整洁宿舍。雨明冻得缩成一团,就是睡不着,睡不着他就默背课文,直到背睡着为止。他刚刚朦胧入睡被身旁的程道亮把他弄醒了,程道亮对着他的耳朵说:“门口蹲个狼”。这下雨明彻底清醒了,翻身朝门口一看,本身雪地就亮,再加上月光斜射进来,象白天一样,只见那狼蹲在门口,足有站着的大孩子那么高,它注视着正在睡觉的同学们,那狼的眼睛舌头都看的很清,雨明没有多想抓起他枕的砖头大喊一声“走——!”向狼砸去,那狼挨了一砖,拉着尾巴掉头跑了。一霎那宿舍喊声一片,惊动了班主任。舍长王志有向班主任汇报了刚才的情况,班主任看了看门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不说门没关子,门也太烂了,门下的镶板子都没有了,再大的狼也能钻进来,有门和没门没有什么区别。离门口最近的铺位是王志有与安春侯,王志有是舍长不能挑拣,而安春侯,是工人娃,胆儿小,坚决不在门口睡了,同学们都不吭声,王志有作难了,安春侯哭声拉上对雨明说:“其实我早都知道有狼看着我,把我吓得蹴到炕里边,都不敢往外看,连尿都憋没了,雨明,好哥哥哩,你胆大,你都敢打狼,还是你睡门口吧,咱俩换换,我和你好么,实在不行我把我这双皮棉鞋给你,再不行我再给一个棉帽子,哎呀——求求你了雨明哥——”,舍长王志有开口了,“雨明,换就换把,我看你就是胆大,狼在门口我也知道,我也不敢吭声,现在有全宿舍同学作证,鞋和帽子是安春侯自愿相送,并不是你要的”,安春侯着急地说:“是我自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星期日下午就给你,绝不反悔!”王志有说:“行,那就这样,大家都睡吧”。雨明说:“行,我和你换铺位,但你的鞋和帽子我绝不要,我看重的是同学之间的友谊,你胆小,你搬过来吧,我睡过去”。铺位就这样换了。当初的铺位是班主任安排的,班主任见雨明的被子不好,又没有褥子,有意让雨明睡在中间,可现在……谁知到了后半夜刮起了北风,那风儿显得非常有力,狠劲地板着门窗,把那玻璃缝隙吹得难听又吓人。跟鬼哭狼嚎似得,呜呜呜-----呜-----,雨明的头对着门,无耐他又戴上帽子,那风把外面地上的雪一股脑儿吹到门口,门口里外都是积雪,那狂飞乱舞的雪一次次落在雨明的脸上被子上,雨明无法安睡心想,难怪安春侯坚决不在门口睡了,看来狼只是原因之一,这原因之二更为严重。他真有点后悔上了侯儿的当了。

第二天午自习刚上,校长领着几个人进了教室,校长介绍说:“这是五年级一班,全班四十二人,情况最不好的就是这个娃,叫雨明,学习最好,非常上进,家里两个哥哥都参军了,他母亲是咱县上的劳模。”那几个人把目光一齐投向雨明。而雨明其人并不出众,小小的个子,头上一顶退了色的蓝沿沿帽子,帽沿里的硬纸板已经变形,帽檐向下塌拉着,一件背部、肩部发白的黑棉袄,袖口肩膀都打了补丁,下穿一条蓝色补丁单裤,冻得发紫的脚上穿着一双烂麻鞋,低着头。那个穿着蓝色棉制服的又问雨明:“娃呀,苦不苦?”雨明依然低着头说:“不苦。”那人又问:“冷不冷?”雨明接着回答:“学习忙了就把冷忘了。”那人抬起头说:“回答的非常好,同学们,苦难是暂时的,坚持住,祖国的将来就靠你们哩!‘另外,艰苦朴素是我党的优良传统,从小就要养成艰苦朴素的良好习惯,我们同学之间要比学习,比成绩,不能比吃比穿,你穿的再好,学习不好,那不就成了《石头记》里的贾宝玉了吗,“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与国于家无望”,我们要做于国于家的有用之人,绝不做讲吃讲穿的肚子里没有真才实学、胸无大志的人”,校长带头鼓起掌来。雨明决没有想到这个干部学问这么深,竟然拿《石头记》里的人物作比喻,雨明早在朱老师的办公桌上见过这本书,可从来没看过,更不知其情节,于是他很想借朱老师的《石头记》一看究竟。

十四

五年级第二学期山明因嫌路远转到关上去了。而雨明执意没转,他不愿离去同窗好友,更不愿离去一向关心他的校长,班主任朱云恭,上学的路虽然远了点儿,将近七十里,是辛苦些,但每当他提着菜罐罐,馍布袋跨进校门的那一刻,那种幸福的感觉比回家要好的多。然而好景不长,谁知,到六年级最后一学期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犹如暴风骤雨袭来,学校里开始批判校长,说校长是“走资派”,大字报铺天盖地,学校的大喇叭反复唱着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人们挽着袖子高呼口号,到处夺权。后来接连还揪出了几个老师,其中包括班主任朱云恭。县上发出了停课闹革命的通知,学校停课了,一部分同学们与一部分老师们整天高喊口号,写大字报,批斗会天天都有,到处夺权,雨明哪知道什么是革命,他只知道刘胡兰,黄继光,方志敏那是革命,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革命。

那天雨明一个人坐在操场边上的大杨树背后看《青春之歌》,见校长一个人扛了一把大扫帚,腰里系了一根半截子麻绳,戴了一顶破草帽,走到雨明跟前低声说:“雨明呀,不要你的烂被子了,快悄悄回去吧,你可千万别上他们的当,回去先放你的羊去,什么造反组织也别参加。”说罢他头也不抬地一下一下扫起操场来。雨明心里很难过,这么好的校长,中共地下党员,怎么一夜之间咋就成了“走资派”?雨明拿着书看不下去了,心里很乱,他想不通。但他坚信校长绝对是好人,校长毕竟是地下党,听校长的话绝对错不了,他决定走。但他不敢偷着走,于是他向造反队的头头吕革命去请假,吕革命不耐烦地说:“你呆在这儿也不主动革命,一天老看‘毒草’,都快成修正主义苗子了,走吧走吧!”雨明笑了笑没有争辩什么,趁着他们开会,便背着书包,带着朱老师给他的《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石头记》,还有一本新新的《黑凤》,这些书他们说都是毒草,等夺了公社党委的权之后统统收缴焚毁。雨明大大方方出了校门,当走到南粱上的时候,回头北望学校,心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难过,他担心校长和朱老师再次受批判,戴高帽子,担心再次被关进菜窖……他凝望了许久,刚回头要走的时候,突然曹旦儿气喘吁吁地走到他跟前说:“看见你背上布袋出校门哩,我赶紧到宿舍拿了个布袋就赶不上你了,把人争的,看你个子不高,咋走的这么快。”雨明吃惊的问!你可赶的我有啥事哩?”曹旦儿用手梳理了一下前额的刘海说:“想跟你一路去看我姑哩么,路远的人都发愁,像今儿这个时候,赶天黑能到不?”雨明说:“如果走的快擦黑就到了,估计和你一块可能不行,不过不要紧,今个十四了,月亮就早早上来了。”两人说着话走着路,走着走着旦儿就落后了,雨明停下来等几步,磨磨蹭蹭还没出窨子沟旦儿的脚就起泡了,走不动了,越来越慢,天眼瞅着黑了下来,一轮明月慢慢漏出脸来,林中不时发出梢子的响动声,和怪叫声,旦儿非常害怕说:“我从来没走过夜路,先前去我姑家都是骑骡子,根本都没走过,这咋就这么远,我都饿的不行了。”雨明说:“快出沟了,出了沟对岸那户人家有个菜园子,我给你拔萝卜吃。”旦儿说:“不行了,我实在想歇,咱坐下歇歇吧?”雨明心想,这沟里白天经常都有恶狼出没,上次在这儿差点喂了狼,还敢歇?他心急火燎的说:“来,我背你一程,决不能歇,越歇越走不动。”旦儿难为情地爬上了雨明的脊背。

等出了沟旦儿发现雨明头发梢上都是汗珠,她说:“你放下让我走走,你的汗都出到头发梢了。”甭急,我把你背过河。”雨明坚持把旦儿背过河放下说:“这下就快了,你先坐在这个石头上,我到那园子里给你拔两个胡萝卜去。”雨明拔回胡萝卜和旦儿开始上坡,雨明给旦儿弄了一根棍,自己也弄了一根,两人拄着棍一步一步往上走着。虽然他知道这儿也有狼,而且很大,但从来没有箍过他,所以走这段路他还是放心的。旦儿吃完胡萝卜说:“强多了,肚子饿强多了,我今天突然觉得你是个大人,真是个长辈,一路你不但不怕,还把我背了那么远歇都不歇,看你个子不高咋就那么大的劲哩?我原来小看你了,我姑给我说你放七、八十羊,连狼都不怕,起初我还不信,这回看来是真的了。”雨明说:“再谁骗你,你姑还会骗你?不过我也不是什么英雄,而是没有奈何!这下轻松了,现在已经上到粱顶上了,你往山下看,那就是我村的地,美不美?平展展的,下面树多的地方就是村子,现在咱坐下歇歇,不用着急了,也不用怕了。

两个人并排坐在石节棱上,雨明擦了一把汗说:”旦儿呀,我与你同年,也都是娃,不害怕是假的,那是没办法。吓也得走,不吓也得走,在窨子沟,就是你要歇的那个地方,上学期有一回差点儿喂了狼。那一周也倒霉,星期日往学校走的时候,就觉得很乏力,结果勉强到学校病了一周,星期六早上班主任说:“雨明,你早点回去吧,等病好了再来。”我也觉得我无力支撑,老师说的对,于是我提上布袋上路了。等走到你要歇的那个地方,太阳已经偏西了,突然一只狼从河里窜上路,蹲在路中间,我过不去了。我知道,狼挡道不能硬闯,只能等机会,没办法我就坐在路边的石子堆上,我看着狼,狼看着我,那狼眼里放着绿光,拉着长脸,口里的涎水不停地滴着,过一会儿还呲一下嘴,遥遥腮帮子,那眉眼难看极了。我和狼都在等,我在等过路人,狼在等天黑,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个吆骡子的人过来了,那人一搭声,狼才无奈何地站起身筛了一下身子,落下了不少毛,慢慢地入梢林去了。那吆骡子的人是东塔的,是山明的二姨夫,人家能认识我,到跟前把我扶上骡子,一直把我捎到咱过河的岔路口哪儿。”旦儿说:“怪不得你不歇,背上我就跑,天哪——原来这么可怕,你竟然一个人一周一周地走着,太可怕了,那后来呢?”雨明接着说:“后来,后来我过了河慢慢上坡,腿软的实在是走不动,等上到那个二台之后回头一看,妈呀——身后跟个狼,大的太太,我歇它歇,我走它走。那狼一直把我跟到弯弯那边那一家人的院子里。当时那家人有个狗凶的很,咬的人都不敢到他院里去,当时我想我到院子狗一搭声狼就会走的,可谁知那狗,狼还没进院它先钻到窝里去了,而且一声不吭,我回头一看,那狼就蹲在院畔,目视着狗窝。我去敲门,直到门开后那狼才走。”旦儿说:“我的妈呀,要是我早都吓死了,这么可怕,你到底为了啥吗?”雨明回答道:“为了念书么。”旦儿说:“要是我早不念了,书念不成迟早非叫狼吃了不可,歇得差不多了,咱走。”说着二人起身又开始下坡。

她们两个刚到场口,村里的黑虎迎了上来,把旦儿吓了一跳,雨明说:“不怕,咱俩一路它不会咬你,你让他闻,它一闻,从今后你一个人见它它都不会咬你,这狗灵的很哩。全村人就养了这么一条狗。”

第二天一早,雨明重操旧业,又开始了他的放羊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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