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次动手前,他总想找壶酒来喝。
特别是冬天,喝一碗酒再去杀人,手脚往往会更温暖灵活一些。
现在虽不是冬天,但他也想要喝一碗酒。
因为酒就像是他的朋友。
和朋友在一起,做任何事兴趣都会更浓烈一些。
而且更容易成功,把握也要更大一些。
杀人和裁衣一样,本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自己手脚麻利,别人也不会太痛苦。
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裁缝朋友——王天衣。
他记得离开家的那天,他们两人一起到常去的那家酒馆喝酒,花花在一旁抚琴跳舞。
花花当时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他已不太记得了。
但那个场景,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
人生欢乐的时刻本就不多,为什么还要去忘记呢?
他们经常一起去喝酒,平时都是他付的钱,可那一次吝啬得要命的王天衣,竟然豪情万丈的请他喝了一晚上的酒。
而且每一坛都是二十年的佳酿。
离别时喝的酒,往往更容易使人醉。
王天衣确实是一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
他非但头脑精明,手艺也十分精湛。
天气寒冷的时候,冷血的人,手脚往往凉得更快。
做正事的时候,不妨去喝一两口酒。
他的朋友王天衣在裁新衣的时候,也这样告诉过他。
剪刀岂非也是刀!
有时候做裁缝与做杀手的道理岂非也是一样。
他离开家已有八十九天了。
他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他的朋友王天衣了。
但现在他与人动手的机会多了,他却很少喝酒。
现在他似又闻到了酒香。
酒香。
淡淡的酒香。
淡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但这密林深处哪来的酒香。
酒就在小虹的掌中。
小虹的掌中捧着一个鹅黄色的酒囊。
酒香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她将酒囊递到高冠的跟前。
“来,喝酒吧,这样的酒,若给不懂酒的人喝,那才叫浪费。”
高冠笑了。
这世间懂他的人,并不算多,但总归还有一两个。
王天衣是一个。
小虹也是算一个。
“你喝了这壶酒,纵使死在了这里,也该了无遗憾了。”
高冠笑着接过酒囊。
一口饮尽。
他竟然还有心情喝酒。
他实在不是一个愿意浪费的人。
哪怕是一壶毒酒,此刻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
何况他已中了鬼外婆的血毒。
那一只血红的灯笼上漆黑的毒。
他既然连毒都敢去碰,又为何没有勇气去喝一壶酒呢?
生与死本就充满变数。
只有喝进肚子里的酒才是永恒。
为什么不去热爱追求永恒呢?
忽然一片叶从他眼前飘落。
他竟有些恍惚。
也许是酒意催发了他身上的毒。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一片落叶。
在渐渐下沉。
他有些醉了。
他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把已经空了酒囊抛开。
白玉堂、金作马二人看得目瞪口呆。
小虹满意的笑了。
她的笑中有一种不可揣摩的深意。
“你们现在可以动手了。”
高冠点头。
他已准备伸手去拔刀。
可是他没有刀。
他的刀呢?
他的确醉了。
他甚至忘了他的风神刀,已沉入湖心。
他的朋友不在他的身边。
他的刀也不在。
此刻他的人也似沉入湖底。
那红衣女人忽然一笑,抽出一口绿芒闪烁的刀。
刀光闪动,就像跳跃的精灵。
“名动天下的风神刀,名满江湖的大风堂,也不过是徒有虚名!”
她的目光也如刀,在发着光。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当年云飞扬创立大风堂的依旧在,可是猛士呢,如今李闯西起,清兵北下,大明江山风雨飘摇,大风堂的豪气早已磨尽,现下大风堂中,了无生趣,所谓少年英豪,皆不过一群酒囊饭袋罢了……”
高冠心头一颤,酒意全消。
他猛然瞥见那口刀,心中更是大惊——风神刀!
他只觉胸中热意上冲。
他忽又记起一些事来。
风神刀被花花一气之下抛入湖底。
又不知被什么人捞起,插在一个人的心口上。
画舫中死在风神刀下的那个人叫向南飞。
一剑向南飞。
一个前途无限的年轻人。
风光无限,光彩照人的点苍首徒。
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停在那一个冷清的月夜。
也永远留在了那艘鲜花簇拥的画舫上。
他的剑已像他的人一样死去。
风中有天神。
人间有刀神。
风神刀却还在人间。
这是一柄有名的刀。
刀比人更有名。
这究竟是人的悲哀,还是刀的荣幸?
当日留在绿水湖,此刻却出现在这里。
高冠盯着眼前这口刀,也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也像是一柄刀。
眼前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她怎会知道云飞扬?
她又如何得到风神刀?
这一切实在太诡奇,太神秘!
“你究竟是谁?”
高冠的目光忽然也变得如刀锋一样锋利。
红衣女人轻扶云鬓,娇笑道:“你可听说过,云袖山玉带湖神机宫……”
高冠道:“你……你是……神机宫主白玉如?”
红衣女人笑着点头。
“你总归算有点见识!”
高冠两道目光盯着她掌中绿芒闪烁的风神刀,沉声道:“此刀乃是大风堂之物,还请宫主归还……”
他喝了小虹的酒之后,只觉气血通畅了不少,面色也渐渐变得红润,说话也似有了底气。
莫非小虹知我中毒,故意借酒意替我解毒?
他感激的看了小虹一眼。
白玉如冷冷道:“这柄刀是崆峒派掌门石玉朝献给我的,你若想要自己问他要去吧!”
她说到此话,身体往后退了一步,指着身后一人,道:“你看,他现在就在这里!”
高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心头大惊。
那一排白杨树上绑着的第一个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他竟是石玉朝。
正义凛然的石玉朝。
高冠的心已被撕碎。
那个满嘴仁义、备受推崇的武林宗师,此刻却像一条卑贱的野狗,被人吊在树上,摇尾乞怜。
石玉朝抬首见了白玉如,已是骇极,大呼道:“主人,饶命啊……”
高冠厌恶的瞧了他一眼,再也不去看他。
他只感到胃里一阵翻腾,想要呕吐。
白如玉微微一笑,道:“你现在总该看清了人心!这就是人心……”
她见高冠未曾回话,又笑道:“这柄刀,在我看来,只不过一块废铁,你若想要,尽管来拿便是了!”
她果然向前走了两步,平举双手,将刀送到高冠面前,看来竟是十分恭敬。
此刻她虽已将刀捧到了高冠的跟前,但高冠却已看出她双臂微曲,劲力在内,气定神闲,智珠在握,虽未出手,便已露出了逼人的锋芒。
此刻高冠若是真的伸手接刀,只怕就要吃亏了。
高冠也顾不得那么多。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这是他在大风堂前当着大风堂诸位先烈英豪立下的誓言。
他绝不敢违背。
粉身碎骨浑不怕。
一个人的一生若总是贪生畏死,不敢听凭自己内心去做一两件惊天动地的事情,那么他的一生只不过是在虚度光阴。
人生如此多的困厄,但他也从没有因此而折损自己的浩然正气。
他伸手便要去接刀。
一旁的小虹也正看出了这一点,她担心高冠。
忽见她身形一闪,纵身掠了过去。
她挡在高冠身前,对那白玉如冷冷道:“你将刀搁在地上就行了。”
“好聪明的小姑娘!”
白玉如目光闪动,微笑道:“大风堂的弟子,难道连祖传的宝刀都不敢接么?”
小虹冷笑道:“我听闻神机宫主天香国色,也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少女,竟连‘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都不知道。”
白玉如大笑道:“好厉害的小姑娘,难怪有那许多人会栽在你手里。”
笑声中双手又向前一送,风神刀堪堪已到高冠眼前。
虽只是轻轻的一送,但在她手中,却变成了世上最高深莫测的杀招。
小虹不由得身形一闪,巧妙避开这一招。
高冠只觉气血大涨,嘴里还是冷冷道:“我来取刀!”
话犹未了,展动身形。
只闻风声带动,高冠已自她身旁不足半尺的空隙里一掠而过,竟未碰着她一片衣袂。
白玉如突的大笑一声:“可惜已经晚了!”
随手一抛。
刀光一闪。
当啷一声。
高冠再想拦,已拦不住了。
那一柄名动天下的风神刀,此刻就像一块废铁一样被她抛在落叶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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