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支歌和一句话》

《父亲的一支歌和一句话》

《父亲的一支歌和一句话》

  按国内时间，今天是清明。几天前，弟弟在父亲墓碑前打越洋电话过来，说是怕今天堵车，已经提前祭扫，让我放心。好多年来，我们改变旧习，遵守新规，不再烧纸，而是放一束鲜花，然后，我拉提琴，弟弟吹小号，为天国的父亲演奏一首他生前喜爱的歌曲。

  父亲喜爱的这支歌叫《故乡》，歌词抄录如下：

”故乡我生长的地方，

本来是一个天堂，

那儿有清澈的河流，垂杨夹岸，

那儿有茂密的松林，在那小小的山岗。

春天新绿的草原，有牛羊来往，

秋天的丛树，灿烂辉煌。

月夜我们曾泛舟湖上，

在那庄严的古庙，几次凭吊过斜阳。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现在已经是野兽的屠场。

故乡，故乡，我的母亲，我的家呢？

哪一天再能回到你的怀里，哪一天再能回到你的怀里？

那一切是否能依然无恙？

这是一首抗战时期的歌曲，父亲跟着那些流亡到大后方的学生们学唱的。从小听父亲唱过许多歌，但还未听过这首。我大学时代放暑假回到家，借了朋友一个新鲜玩意儿---一部砖块大小的磁带录放机。父亲在我们的要求下，拿着麦克风，稍思索一下，轻声唱起这首《故乡》。

  父亲有音乐素养，懂乐理，嗓音带磁性，除了唱词中夹浓重的川音，无可挑剔，我们公认这是他唱的最好的一首。这时距离他第一次唱《故乡》已经四十多年了。自那以后，父亲经常唱这首歌。

  可惜，父亲没有活到互联网时代，没能听我们从网上搜索到的音乐家唱的《故乡》录音和视频。

  此刻，我在太平洋彼岸，待会儿，夕阳西下，我会站在小山坡草地上，演奏一曲《故乡》，遥祭父亲。

  每年清明，我总要回忆起父亲，回忆他那浓墨重彩的一生。认识他的人无不惊叹他的才华，他专业造诣自不必说，爱好丰富，涉猎广泛，出众处之多，如非亲眼所见，很难令人置信。父亲具备许多优秀品质，当然我也不回避他的缺点，比如傲气，而且很严重，但他这种傲气是内在的，不外露。我是他儿子当然知道，其他人不易察觉。我认为在他诸品质中，最令人敬佩的是正直。关于这个话题，写过不少回忆文章。

  又到清明，除了演奏《故乡》，还应写点文字纪念。我思考了一阵，想起父亲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来。

  三中全会之后，父亲枯木逢春，总算一身才艺派上了用场，事业屡屡成功，那是他最舒心的日子。八十年代，父亲当了省、市人大代表。每年春天，他着西装革履，细心梳理发型后，夹着文件袋步入庄严的会场。

  我很是激动了一番，因为父亲居然能和政要们共商国是了。父亲却冷静稳健，发言不离本行。“城市建筑要注重整体布局，建筑群落要有分别的主题。”“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一条街一个群落，要有协调的律动。”领导们和蔼可亲地点头，却不知其所云。这类发言时而有之，但并不是那掷地有声的。

  对敏感的社会政治问题，父亲坐在沙发上，喝着茶，聍听就是了，从不插嘴。对于持这种平静，父亲对我讲过原因，他说他是经指定后当选的，自知自己的份量，更何况没有和选区选民有过任何交流，发言是不是代表了选民还另说呢。当时我就认定，父亲这一根筋的德性怕是今生不变了。

  有那么一次会议，赶上风向有变，代表们也都调整发言语调，不咸不淡。父亲却出人意料地发言了。在讨论当年初处理几个头面人物时，父亲说了一句话，掷地有声。

  “不能再搞运动了，中国像样的知识分子本来就不多，都收拾完了就没球了！”

          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