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梁君去了老梨林,想起四年前,也到此,似看到明清古镇,树木都成了旧来人,一一毕现,恍如隔世。回来后,记的连夜动笔,写了“穿过这片老梨林”。现在,重新动笔画旧树,想起那些文字,觉得字与树灵有关,应该配此画,将游记散笔发出来,以凭吊这些将逝去的树……
用笔为这些树留影,招魂!
今此之影,树耶?云耶?人耶?物影自相之相,影无色之色耶。人工天巧,皆不可知,但居此者,虽在影中,实在影外。
———明朝 . 担当大僧
前些天和粱君饮了半杯夜色,酣情未尽,还想畅述,提起画笔,直奔老梨树地。 梨树地老,老就有古意。就冲着这古意。
梨树地,在一个叫李孙洼的地方。去梨树地的路上,上面罩着艳阳春的天,半丝懒意。
“哪天的半杯夜色,让我们感到平时没有感觉到的感觉。”
“是,这杯夜色下肚,这自己一直在升腾中。”
“担当大僧‘有山推不出,挂在壁头青’也是一种饮,用眼睛,境界高。”
“文心雕龙中讲,故寂然凝滤,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古人早就这样。”
担当大僧有诗‘正为无人见,香为水石知’,万物不在乎人们看没有看见它,它还是它,物是人非,恰人是丢在宇宙里的东西。”
眼前出现一团团的赭黄和赭黑。
“你看,象弘仁笔下的蒲团松。”真敏感,一直接古,贴诗,亲画,我暗赞粱君用艺术的眼光看待生活的纯与粹。
刹时,那赭黑近变成赭紫,并融化了我们。支离交错,接千载,通天际,伫立成了一座座,紫黑了的墨团,象惊呆了的精灵。不自觉的蹲下身子,钻进紫蒲团下。
“这树,只有长了几百年,才显现出树性,方显神灵!”
“是的,人老了,才懂得空静淡。”
“有人说,意识世界里,是驶着一只小船的。”
“罗素也说,哲学的生活,是幽静的,自由的。”
“担当大僧也讲,胸怀淡且虚,鸿蒙兆于此,这禅思个哲思都是形而上的。”
哲人看到吾人一目所望之世界,不仅现在之世界,三十万年之过去,所有年代,均同时见之。这也是罗素之眼力。”
“是心力,担当诗曰‘十日一山,五日一水,不及一夕千里’,都属同妙。”
哗,一阵风吹过,紫蒲团上空,飘来一股老僧遥指旧时苔的味道,回头望时,来路已近模糊。
“这梨林阴气还挺重!”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紫蒲团越来越大,遮盖了天,阴气无踪影的环绕着。梨树身子的黢黑,似人影伫立,转即汩汩冒动,象挨着了惊蛰的雷,带动我们的心,一起萌发,复苏。
这时的树影成了人影,人影成了树影。树的精灵,从茂密的紫蒲团上纷纷落下来,一桩桩百年老树,已变成了个个青布长衫,惚恍进入树龄的百年古地光阴…
风,又掠过去,张开眼睛,已有万千古人向我们走来。
没有确切朝代,没有准确年龄,凭着嗅觉闻出来时间的味道,脚下的路,已经看到木轮碾过的辙迹了。真是,依稀邻庄近,楼台不逾咫!似出现了皖南乌瓦,漏痕灰墙,装束无朝代,长衫似旧人。
像宋元,近明清,反正不太远,也不太近。树影都成了人影,大地梨林,上演人间剧。
树变成了一个壮年人,围着它的北有三个,南有两株。南边的树人,很强硬的把手臂搭在中间人的头上,因为费力气的抵住,似双手护住头顶,瑟瑟发抖。即使这样,还不断的腾出来一只手,招架着周边的个个支干。中间的树人,痛苦的扭曲着,双腿打颤,因站立时间过长,脚上长出了畸形的疤瘌,它收缩着,一声不吭。
“刚踏进这朝代,就遇上这事,看来走到哪里,都有不平事!”梁君说道。
“看看得了,我们初来咋到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少管闲事为好。”我劝应着。
“你看那中间人,左突右突出不去,象受了几百年困扰似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梁又露难色。
“你看南边那二位,来了人,会有清理走的那一天,马上会变成另一个人了。”我坚信会有那么一天。
梁君还是不放心,走进看了一圈,中间那人似乎觉查到我们关注他们,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眼光变得复杂起来,有一点我猜的出来,他看到我们倆介书生,也救不了他们。
“咱们离开这里吧。”我拉着梁君,突闪着躲开围绕的人群,继续向村郭深处走去。
市城可奈人难语,阆苑如何路不通。担当大僧说过此景。
这世事,人心不古的,遇到不怪才对,道理未必明白才好。
“这是自然该有的现象,有实就有虚,有强就有弱,有争就有让,有善就有恶。这样的世界,阴阳才平衡,世道和络。”这解释,似有安慰自己刚才没有打报不平的忐忑心绪。
还是继续赶路为好。
沿着路往深处走,人影越来越影绰,熙熙攘攘的,并有人顿足打量着我们倆。可能是衣裳不和招惹的吧。
突然右边蹿出来一个人,拦住我们“哪里的,去哪?”
“大城的,没有去哪!”忘了古时候,大城叫平舒了。
那人摆了摆手,带着我们往前走,看来听懂我们的家乡话。子牙河是码头,家乡话也随着船漂到远处,见过世面的。
带我们的人,指了指前面,低眉须目的后退了几步。
顺着所指方向,一个气宇轩昂的大将军站立在那里。
将军威武高大,上身方乍,下身笔挺,象霸满了八方似的。身上的戎甲光亮可鉴,且叮当作响。衣裳多朝混淆,有秦俑汉陶的,有宋元战披的,有清兵侍刀的,也有军阀时期的肩章垂绺,滑稽多于威严。
“您好!将军——大人——陛…”不知道称呼什么了。
这将军象什么都没有看见,目视前方,身不动,膀不摇。它身边的诸位,似站立千军万马,个个神凝气肃的,都披上了旧战衣。看得出来,它们忠于大将军,气场不自觉的倒向将军方向。
见将军没有搭理我们的意思,梁君拉着我的衣袖,趁机脱逃出它们的视线。
离开这些兵士身边,回头张望了一下,他们没有跟踪我们,任由我们离开。
“奇怪,这是守城,还是演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战争和割据过去了,和平年代,军服代表过去的记忆,刀枪入库,天下太平。看见我们,证明华夏无战事,它们连呵斥都赖待出口了。”
逃脱出将军的视线,一坡没完,一丘又起。烟云缭绕在紫蒲团上面,远处一片烟火尘世映现在眼前,扑面而来的是鸡鸣犬吠,鹅叫孩哭……
继续行,路比刚才宽了许多,在路南侧,有一排商铺立现眼前。铺面不高,掩影在紫蒲团下。铺前都有三五辆车的位子,每个位子旁边,都立着一个栓马干儿,栓马干儿上都挑着个布招牌,这招牌超过紫蒲团,在无定风的吹展下摇摆着,果是:
城郭旌旗摇乱纷,
镇中故人似近亲。
皆理珠盘玑铰事,
辈辈都是邻里人。
此时,见一片空地,站着一个盘礴大汉,莽体粗夫,膀肩方圆。额头的皱纹,象道道珠算盘子,一看就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上衣棕色打扮,腰系金褛腰带,带子下挂着的汉玉糖皮坠,摇摇摆摆的,煞是惹人,想必是古镇上的大家主。
只见他伸展双肢,原地不动的旋转着,哈欠一个接一个,嘴张的长了,脚底下的狗都卧着不动的看着他,末了,那只狗都累的喔喔直叫,可他仍饶有兴趣的哼唱着,左手不断的挠着秃脑袋瓜子。
“大掌柜,您的烟膏来了。”
店小二,碎步跑着出来,肩头的白毛巾都飘落到地上,顾也顾不得。
烟袋杆儿比店小二高许多,他双手横拖着递到大掌柜嘴里,并强踮起脚尖把火镰擦着。掌柜的半迷着眼,鼻腔里哼着鼓曲儿,这点烟的过程成了他戏文的一部分,透着个爽约。这烟火,掌柜的狂吸了几口,吐出的烟,由青白变成了青黑,满身烟云缭绕。
“二掌柜的,江南你哪一天动身呀?”连话带烟的出了口。
“大哥,我今儿个黑下二更天起程。”叫二掌柜的嗓门都比大掌柜的小一号。
“怎么不赶白天走,黑灯瞎火的,牲口不好认道儿。”
“四嫂子听说我去江南拉脚力,非要跟着去看看她老家娘不可,她又不敢跟您说。这不,我正要和哥哥您打一声招呼呐。”
“她心就没有在这里,走就走吧,任她走!”
“她和左村右淀的干姐们儿去道别去了。”
“你拉上一桶小磨香油和干货给她娘家”
这二掌柜的,比大掌柜的矮了不少,边拾掇着牲口套,边忙不迭的应和着大掌柜的话。大掌柜的,手里多了一个鸟笼子,他边说边逗着里边的画眉,并没有看二掌柜一眼。
大掌柜前些年在外面闯荡,着实光鲜了许多年,在外面也娶了不少的女人。回到家乡,天涝地旱的,折腾的霍乱乱行,掌柜的也险些要了小命儿,等好了后,身体大不如前,这小老婆也离走了几个,都说水土不服寻归老家的。
大掌柜的并不在乎她们离开,这段子喜欢上西皮二黄,又和一个叫小月红的戏子好上了。这四姨太是徽州人,也是唱戏班子的,可自从来到这北方,徽调没有多少人懂得,嗓子闲的连话都懒怠说了,借二掌柜去江南,想跟着去,和熟络的姐们儿们打个招呼,也是不想回到这里。
大掌柜有大掌柜的气派,也知道四姨太的心思,假装不懂,转身回屋去了。
二掌柜见他回屋了,放下手里的活计,招呼伙计去喂牲口去了。
伙计转了出来,手里牵着头枣红马,他看到我们,和我们打了一声招呼,往屋里指了指,以为我们是大掌柜的客人,然后走出院门。正是:
威灵显赫在城隍
归乡隐里哼几腔
任凭鸾凤飞将去
自此丈夫轻红妆
各个街肆的人头攒动起来,这门铺有大小,故事各不一,门庭主人不同,情形就不同。任这紫蒲团下的烟火重生,风年流世,屋旧人新,话题长存。
穿过肆铺街道,绕过一弯坡道,陡觉的踏入一个静谧的去处。
路北映现出一面粉墙来,墙不高,伸出来几株桃树枝丫。墙体很厚,千绕无白痕,斜影漫摇曳。门口不甚高,洞口微敞,石墩上搭放着高粱穗得笤帚,周边煞是干干净净。
径路边砌着各式图案的方砖,砖的空隙里,镶着河卵石叠嵌出来的缠枝莲花瓣,写样的花瓣路,引着我们前行。
门口临近,梁君蹑手蹑脚的向里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什么动静,我们倆九踏着径路走了过去。入门洞,出门洞,门洞迎面是个青砖影壁,影壁下面摆放着一排坛子。往左拐,进入一个东西胡同,胡同中间是个二门口,二门口不同于大门口,有砖雕的飞檐和木凿的垂拱,门框飘花刻着桃梨木的本色联对儿,写到:
三春杨柳家家绿
二月桃花处处红
踏进二门口,似有家仆见到我们,但依然扫地洒水,自忙手中活计。我们沿着右侧回廊北行,绕过正房的东侧门,顺着桃枝伸出的方向,奔北院过去。
小院幽静,有山石直插云霄。水绕石座,竹林掩映,桃枝頻摇,一片逍遥。
“你看,有人!”梁君指到。
顺手势看去,院落深处有一个达官贵人站立在那里。这贵人好一番精神,挺拔耸立,气宇轩昂,有力拔山兮之勇般。
达官贵人手握一支矛枪,长缨子飘舞着,象刚刚修炼完毕的喘息着。
在定睛看,达官贵人的西侧三五码处,地上卧着一美人儿,松懒慵容,腰肢间露出三寸红兜影,一喘息飞莺不语,体挪时万虫皆静。浪而不淫,尽显绰约丰韵。有道是:
淡白梨花面
轻盈杨柳腰
两眉浸翠潤
双鬓入云娇
窄窄金莲小
尖尖玉笋腰
风流麝香瓣
难画又难描
此种佳人,五千年一个,此种风骚,浪里淘金。
我倆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可达官贵人仍气定神闲地闲立在美人旁边,闭目默语,默习武书套路似的。
一旁的美人,见达官贵人没有理会她,又柳腰乍转,星眼微蒙,两腿伸立,玉藕迎阳,肚兜已翻。院内顿时粉沫生焉,海棠摇落,遍地芙英。
“浪货,不要脸的…!”
几声抵骂传将过来,几位妇人已站立再周边。
详细看这几位妇人,西边的略大一些,还有三个依次簇拥在左右,愠色而立。那个略大的显然是大婆姨直气得头上簪子乱晃,众妻妾也七言八语的指骂着眼前的小浪人。
想必这院子原来相安无事,自从这浪人进了这个院子,就不得安生了,搅的这东屋西院的家眷们不得入睡。自从这小浪人附上这达官贵人,整日里不理别室,白天无心悟武路,夜晚披星倒翻衾,弄的个院子阴风倒灌,不解雄飞。
“怪不得证门影壁下面,排放着一堆坛子,里面肯定装的是醋。”我倆相视而笑,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
行将出门,路过影壁前的一排坛子时,一股酸气冒了出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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