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小儿之辩
虽然,我承认,成绩几乎回回垫底,课上溜号频频挨骂的我,在同龄的小孩子里面,脸皮应该是比大多数孩子们的肚皮还要厚的,但是总归没有厚到不怕开水烫的地步。所以我这会儿被当面接揭了短处,虽然当时心里还有点恨他,以为他也要借此笑话我一番,但因为我吃人家嘴短,也不好当场就跟他发点小脾气,于是眼皮一抬,小手一挥,就好像当时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支吾了两声:“不说这个了,你就当我那时候真的是神经病犯了吧。”我并不想顺着这件糗事跟他聊下去。
“哈哈哈……”大头笑着摇了摇他那颗硕大的脑袋,但也不急着否认我的说辞,只是起身抓起那袋小馒头,倒了一大把在手上,递给了我。我其实对这种小零食不太感冒,可能是平时不怎么吃的缘故吧。不过当时的我也算是化郁闷为食欲,没跟他客气,一把接过来,咔嚓咔嚓,没几口就咽下了肚。
“我跟你一样,之前也想像这样毫无理由地哭一次。”就在我吃的正香的时候,大头说话了。
我停止了咀嚼,抬头望了望他的眼睛,发现他也正一脸严肃地望着我。
“你老实跟我说,今早上你是不是‘怕死’了?我是说,不是贪生怕死那个怕死,如果被我说中了,你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这回轮到我懵了。
我补充一下,因为当时的我们,字都还没认全,所以词汇量有限,有很多心里想到的意思,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如果我真的把当年我们谈话的情形原封不动的还原给你们看,首先你们会觉得太支离,很难读的懂我们两个小屁孩充满稚气和互相打哑谜一样的对话,其次我也不可能百分百记得当时我们互相之间的原话,所以与其我在这里支支吾吾到最后仍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我以成年人的口吻挑重点的部分把我们谈话的主体内容讲给你们听。至于我为什么一定要讲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的一次看似平淡的交谈写在这里,看到后面你们会明白,这次谈话可以说是我们两个后来经历与众不同的人生的起点,为我们后来经受各种光怪陆离的境遇作好了思想上的铺垫。
见我用又是怀疑又是警惕的目光看着他,大头给我扔了包面纸,让我擦一擦嘴上粘上的馒头渣,自己则不顾我的狐疑,继续对我说:“我爷爷死的早,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过世了。前几个月,我在家里的相簿里翻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照片,就问我爸,这是谁啊,爸爸告诉我这是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爷爷,只是十年前就去世了,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不太能懂,就接着问,去世,就是死了罢?爸爸摸了摸我的头,说,你说得对。这样,要不,你先去写作业,等你写完了,我给你讲讲你爷爷的故事,好不好?我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那是我第一次没有专心致志地写作业。写着写着,那个微带着笑容的脸庞逐渐地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么和蔼慈祥的笑容,虽然隐约带有岁月的沧桑,但爷爷应该是一个很很善良很善良的人吧,怎么会死掉呢?死掉的爷爷到哪儿去了呢?听大人讲是去了天堂吗?还是像西游记里写的,去了阴曹地府?你见过的,书上那些的小鬼长的都好可怕,听说他们会把死去的人带下地狱。我死了之后也会被他们带走吗?不,我不要跟他们走,我不要下地狱……
当时我差点就哭出来了,好在这时候我妈妈突然推门进来了,是来给我端来削好的苹果的。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在哭鼻子,就偷偷把眼泪擦了擦,又装作一直在认真写作业的样子了。”
看到我的表情越来越惊讶,大概大头也知道,他应该是猜中了我的心思了。也许是说的有些口干,他停了下来,问我要不要再喝点什么了。我谢绝了他,说不用不用,你接着说。
咽了口唾沫,大头却微微显露出失望的表情,接着说道:“后来我作业写完了,找到我爸,让他给我讲讲我爷爷的故事。当时我妈正好在拖我爸脚底下那块地板,我爸听到我要他讲我爷爷,脸上表情突然凝滞了。他悄悄看了一眼我妈,我妈只是面无表情地加大了拖地的力度,看都不看我爸一眼,拖把撞击家具的‘砰砰’声格也格外的扎心。过了一会儿,我爸好像没听见我刚才的话一样,转过身笑着对我说,作业写完啦,要不我带你去人民公园转转,正好才下过雨,空气可清新了。”
聪明机灵的大头立刻就想到,他爸妈一定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他。他当时也没敢多问,只是嘟囔了一句“老爸你又骗人”,就又一头扎回书房看书去了。
很快,大头的想法得到了初步的证实。书房隔音不是太好,虽然大头听不清外面具体在讲什么,但是他爸妈第一次没有避开大头,在家里就大吵了一架,乒乒乓乓,锅碗瓢盆粉身碎骨的声音吓得他在房间里大气都不敢喘。
“后来呢?”我对他爸妈为什么吵架感到好奇。
说到这里,大头却摆了摆手,转开话锋,对我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害怕死亡吗?或者说,你今天课上没由头地哭了,是不是就是对死这件事产生了恐惧?”
我无力反驳,因为他说的就是事实。我只好问:“你怎么知道,而且还这么肯定,肯定到把我拉回你家来跟我谈这个莫名其妙的事情?”
大头笑了笑,“因为今天课上,我察觉到你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恐惧感,跟我当时害怕的感觉,很相像。”
我打了个饱嗝儿,将信将疑,反问他说:“你的意思是,你能感觉到我的感受?难不成你什么会法术吗?别骗人了。大人都说,那都是假的,你读书读傻了吧。”
“噫,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大头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你说啥?我没听清……”我皱起眉头,一脸痴呆的看着大头,想让他再说一遍。
大头突然用一种十分平静的目光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傻*。看了十秒钟,他又发话了:“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那什么,不是说我会什么读心术之类的法术。与其说,我能探知到你内心的感受,倒不如说,你能把你心里的想法通过某种方式传导给别人。”
“我?哎哎哎,你可别污蔑我,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你看过书里的哪种妖怪,我也不会什么法术啊。而且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这个本事?”我被大头奇怪的解释吓了一跳,连忙甩出了一套“否认N连”的表情包。
“你听我说完,”大头比划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也不想去掏干净那包所剩无几的小馒头了。他打断了我的疑问,继续说道:“不仅仅是今天了,从刚分班的那一天起,你还坐在第二排的那个角落的那个时候,我就发现你这一跟别人不一样的特点了。”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之前就能感觉到我的想法?”
“是的。我发现,你除了性格跟别的同学不一样外,还有别的一些特别的地方。每次集体活动时,我能感觉到你对其他玩的兴高采烈的人的不屑;被马晓峰他们欺负时,我能感觉到你对他们产生的愤怒、心中流露的无奈还有对自己强烈怒火压抑;每次你报复了他们,我又能感觉到你心里会有那么一丝丝快感还有看到他们倒霉时的冷酷。一直以来,我都以为那是我的错觉,因为除了你我感觉不到任何人内心散发出来的如此清晰的感受,我都把这当做是因为我对你的同情让我产生了内心的共鸣罢了。直到今天——”
“你一眼就看出来我是因为‘怕死’才忍不住哭的。”我下意识猜出了他想说的话。
“是的。”大头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我之前的那些感觉都是巧合吧 ,但今天的这种强烈感觉绝对不是靠运气就能碰对的。生死这个问题,本来就不该是我们这个时候应该去思考的,我也不可能轻易就能看出来另外一个同龄的小孩子正在遭受生死问题的困扰。”
我们俩都不说话了,因为现在的我们都不能给大头的陈述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空气这个时候好像也凝结了,整个世界突然出奇的宁静,满屋子里只剩下他家的钟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响声。
“那恭喜你了,你跟我一样,也有神经病了。”这样的气氛实在让我受不了,我打了个哈哈,缓解了一下氛围。
大头白了我一眼,认真的跟我说:“我没跟你开玩笑。在我眼里,我从来就没把你看成一个神经病。我知道,你只是拥有一些别人没有的特性,总是思考一些别人根本不会去想的问题。然而在这些深刻的问题面前,你所看到的世间的种种利弊得失,爱恨情仇,都显得黯然失色,所以根本不会有人理解你、了解你,这样时间久了,你也会变的懒得跟别人废话了。”
我彻底地沉默了。大头的话,对我来说有如当头一棒。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像大头这样,能把我自己看的这样透彻。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有时候我自己都认命了,可能我真的是别人嘴里颠过来倒过去的那个神经病吧。然而大头不愧是大头,几句话就能把我这个仿佛一直活在睡梦的人一棒就敲给醒了。现在的我,在他面前,就宛如一个浑身赤裸的原始人,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完整地看清了自己的模样,于是内心充满了惊愕,久久不能平静。
“谢谢你能陪我聊这么多。”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我谢谢他,是发自内心的。就算站在我现在的角度看,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将来,他当年找我谈心,都可以说是将一只脚已经踏入深渊的我硬生生拽了回来。如果当年没有大头能让我看清了自己,消除了对自己的误解,现在的我也就不会有之后那么多虽说是崎岖坎坷的经历,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自身的特殊性和一直以来被加以畸形的目光看待,我可能会真的变成大家口中的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人,一个只会自言自语的疯子,不是被关进精神病院,就是冻死饿死在街头——毕竟在这个人们只知道追求功利,却感觉不到道德早已缺失的时代,还有多少人会对一个精神不正常而且看上去还挺可怕的可怜人给予一些同情和帮助呢。
“唉……”不知怎么的,大头突然叹了口气,眼睛看向天花板,对我说:“我知道像我们这样,小小年纪就想这么深的人不多。虽然大家都说我聪明,但是在这些空洞的问题面前,我同样只能带着疑惑去探索,根本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也问过爸妈,问过老师,他们都事先说好了一样地敷衍我,让我好好读书去,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把这些问题说给谁听了。
“对了,你知道吗,我跟你一样,没什么朋友的。”大头突然收回了目光,郑重的看着我。
“切,哄谁呢。”我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也难怪,像他这样的模范好学生,次次考试名列前茅,没哪个老师提起他不竖大拇指的,肯定老受人们欢迎了,怎么可能会没有朋友,肯定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他的确没有骗我。也许,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才会没朋友吧,一种是像我这样的,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优点,什么能力都不行,什么行当都学不好,是肯定不招人待见的;另一种,应该是像现在的大头这样的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人如果太优秀的话,是很容易遭人嫉妒的,他们平常见到的笑脸,只不过是在人前的逢迎,背过身去,不知道那些带着微笑面具的人会在哪一天用何种方式毫不犹豫把你踩在脚下。可能这种痛苦,只有大头这样的人才会体会到吧,我这样的就没机会了。
“信不信由你。”大头并不想与我争论,他只是看上去有些着急,“现在我们相互之间已经十分的坦诚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吧。”停顿了一下,大头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那种交心的朋友,和我跟杜明浩那种朋友不一样。”杜明浩是我们班的学委,成绩虽说也不错,但跟大头相比,还是有差距的。平日里,杜明浩经常找大头一块儿玩耍,还隔三差五地分一些棒棒糖和辣条(那个时候对我们来说是稀罕物件)给大头,别人不知道,只有我跟大头心知肚明,他是为了经常问大头借笔记去看的。
我看了看大头一脸认真的表情,突然觉得他这样有点好笑,但我也没有理由拒绝了,学着他,也把右手伸了出来,跟他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没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大头有些疑惑。
“你家还有可乐吗?”说了这么久,我早就渴了。
“哈哈哈,有的有的……”
客厅里充塞许久的沉重气氛,终于重新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屋子里此刻又回荡起了我俩豪迈的笑声。
只不过,以后我每每回想起当时的谈话内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反而觉得背脊发凉——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忘记,当时的我们,才上小学二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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