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张是小区楼下一家洗车公司的员工，我时常看到他佝偻着背藏在隔壁门店突出的阴影里抽烟。
他年龄不大，二十多岁，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洗车店统一的黑色短袖，留着长指甲。
第一次从他身边经过，我十分紧张，从外表上看，他是我心中的二级危险分子。藏匿于街头巷尾的青年，对生活充满恶意，猥琐的眼神偶尔瞟向你，你甚至觉得他会趁你不注意，跟踪你，直到有一天摸清你的生活轨迹。
很可怕吧。
他从来不会主动找你搭话，他就那么默默地躲在阴影里，透过手中的烟雾，观察着什么。
我不敢了解他，因为在了解别人的同时你需要坦诚你自己，我怕这场谈话的交易不公平，怕他对我说谎，毕竟我就住在洗车店旁边的小区里。
事情就这样一直没有任何的进展。
我依然害怕着他，他依然躲在阴影里。
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前的清晨，我去菜市场买菜回来，那时洗车店还没有开门，他没有站在门口，还是藏在那块阴影里，他抽着烟，不停地碾着树叶，直到将它们碾碎。
我从远处回来时就一直观察着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个奇怪的人。
然后尴尬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抬头看到了我，而我也正看着他。
我紧急地朝他点了点头，胡乱地打着招呼：“这么早啊？”
“嗯。”他应该是点了点头，只是那弧度太小心太局促，甚至比处在惊慌状态下的我看起来更害怕。
其实到这里，寒暄就结束了，我应该快步离开，但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脚步，看着被他碾碎的树叶，问他为什么总是抽烟。
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总躲在角落里抽烟，但我终究没敢把“阴影”、“角落”这样的词汇说出来，我怕冒犯到他。
毕竟此刻，他在我心里仍然是一个二级危险分子。
那时我还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怕他记住我的长相，虽然可能他已经记住了。
“啊……”他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样一个足够隐私足够傻逼的问题，他晃了晃手里还在燃烧的烟头，“想抽就抽了。”他说。
很显然，他不愿意多说。
我也不再追问，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多管闲事，于是多管闲事地说了一句，“少抽点。”然后再也不敢看他的反应，掏出手机，对着空气挥了挥，假装我还有事便快步离开。
之后的几天，好像是上天怕我太尴尬，我没有再看到过他。
2
再看到他是半个月以后，我下班回家，看到他还是穿着黑色的短袖正在洗车，也许是没有了阴影的衬托，他看起来阳光了不少。
他也看到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他还记得我。
为了让场景不再尴尬，我没有说话，只是回了一个简单地微笑。
这一次的碰面，我没有那么紧张，但我仍然悄悄地防备着他。
不敢和他走得太近。
害怕他把我当成朋友。
碰面时我不再需要快步离开，这是我能和他做到的最近的关系，曾经我是这么想的。
后面的事情渐渐超出了我的预想。
从一开始的点头致意，到后来简单寒暄，直到现在我知道他不是本地人，他有一个在商场打工的女朋友，他的母亲身体不好，而他也知道了我的姓名，我住在这片小区里，甚至知道我的工作单位在哪里。
我觉得这件事情非常可怕，因为我将我自己的信息暴露给了一个近乎陌生的人。
还好我们仅限于此，我从来不会主动提出要加他的微信，万幸他也从未提起。
而且我想，他暴露的比我多，我是不是应该安心一些。
可惜并没有，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坏人，但是他真的是好人吗。
一个躲在阴影里抽烟的好人，我希望他是。
后来有一次聊天他回答了我之前的那个问题。
他说那段时间他的母亲查出了大病，但他没有足够的钱为母亲看病，他尝试过找洗车店的老板预支工资，但是被拒绝了，这种工作朝不保夕，他不可能在这里做一辈子，而老板也是这么想的，怕他拿了钱就跑路，所以结局只能是他仍然没钱。
他说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拒绝的瞬间，仍然会觉得失落，有挫败感，这让他开始质疑自己的付出是否和收获成对比。
他要怎样才能让老板相信他真的不会跑路呢。
他想了很久都没有结果，因为他自己内心也不愿意一辈子藏在一家小小的洗车店里。
“我只能保证我会还钱，但我不能保证我永远留在这里。”他这么给我说。
“其实我想创业。”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
而我也附和着鼓励他，“想就试试呗，谁知道呢。”
虽然我的内心是不赞同他去创业的，但这是他的人生，而我只是一个路人，我不应该也不能去干涉他的决定和想法，我只需要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我想他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倾听者。
后来他开玩笑说，其实他抽的不是烟，是无奈。
我笑了笑没说话。
3
现在他已经不在洗车店里工作了。
我和他从此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毕竟我们都不曾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
也许他带着女朋友回家陪母亲了，也许去创业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一直对他抱有一股莫名的防备，这让此刻的我难免心生愧疚。
其实我没有告诉他的是，生活对我们都是无情的。
我也有许多无奈。
我也想回家。
我也想赚大钱。
但是我仍然只能窝在这座不属于我的城市。
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
缺乏成就感，也不够快乐。
我永远不会告诉他这些。
4
但我仍然希望他不用再躲在角落里挣扎。
希望他母亲早日康复。
希望他努力工作。
希望他和你我一样.
经历过对生活的失望后，肆意地骂两句然后拍拍屁股再继续前行。
希望我们永不再需要藏在阴影里。
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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