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很有才华,多才多艺的人。
他会乐器,会拉二胡,吹口琴。我听过他拉二胡,听他吹过口琴。
二胡的声音虽有些忧伤,但我记得,他拉二胡时好像很欢愉,有时认真,有时脸上带着笑。
他生病去世之前,我看到过他站在家旁路边,对着田野吹口琴。我从后面看到他的背影,听到他的琴声,听出了他的孤独与伤感。那时他身患癌症,身体已虚弱,知道自己大限不远。
有一次,他与我爆发了剧烈的冲突,我抑制不住多年的悲伤对他说:你为何总是对家人坏脾气?弄得大家都过不开心,而你自己也不开心呀,我从你的琴声里也听到了你的孤独。
也许我误解了他的心思,或恰好说中了他的心思,他勃然大怒,冲我怒吼:我怎么孤独了?我吹个口琴就孤独了?把你能死了!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当然,我只有闭口噤声,不再言语。他活着、我们共处的26年间,我们很少沟通交流,偶尔的一半次交流多是大冲突,且无任何收效,且不欢而散。
继续说音乐方面。除了乐器,他还识简谱,会唱歌。
他的声音好听。不只唱歌,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关于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或说现在才回味到。
而他活着时,我对他充满了愤怒、怨恨、厌恶和憎恨,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觉得难受、不舒服、刺耳、别扭,根本不想听。
我只关注了他说话的内容,而对他本质的声音却忽略掉了,客观来说,他的声音脆亮、清晰、透明,虽是男性,简直可用婉转、甜蜜来形容。
当然,他发怒、叫嚣、怒喊、怒骂时,声音就粗了很多,粗涩、粗重、粗哑,有时有爆破音,气息急促,气势汹汹,简直要用语气和声音把人打死、把人吞噬。
我对此恐惧了一辈子,他活着时如此,他死后25年,我也一直活在他恐惧的阴影里。
我感觉,他皮肤很好,应该属于白的那种。一口牙齿也很白。他笑的时候,其实很好看,也让人略微放松。
但只是表面的放松,心里却随时绷着,以应对他随时可能的发怒、咆哮。我记忆和印象里,他总是时常发怒、咆哮的。
他对外人,包括工作中打交道的人,领导、同事、工作对象,及邻居、村民、亲戚都很好,或特别好。
我总是看到他对他们笑脸相迎,笑得很开,好像和他们在一起很开心,他很愿意无条件对他们好,完全敞开、大方、大度,毫无保留地帮别人、为别人。
但唯独对家里人、最亲近的人不好,回到家常挑三拣四,横挑鼻子竖挑眼,看家里人总是不顺眼,对家里几苗人的说话、办事常不满意。
不满意也不会好好说话,不会好好沟通交流,经常就是拉下个脸来,怒气冲冲地训斥人、骂人。对爷、奶、妈、哥和我都是如此。
我不记得他打过爷、奶,但打过妈、哥和我,且不只打过一次。
我不能确切判断,但凭感觉,他打哥最多,打妈其次,打我最少。从程度和强度来说,打妈最狠,打哥也狠,但心情上也许比打我妈较轻一点。
至于打我,时代久远,我心情复杂,难以言说。
继续说他的唱歌。
我大概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阵,他对教我唱歌产生了兴趣。
我记得在奶奶家的院子里,他和我坐在小桌子前,他教我唱《绣金匾》。他教我唱谱子,我学不会,他就一句一句地教我唱歌词。
被迫跟他学唱时,我也忘了自己当时的感觉。也许有种新鲜,但少有喜悦。
很多时候,我是跟着他的情绪,他觉得我学的不错、唱的不错时,会肯定我一下,会露出笑容,我便也会如释重负地略微放松一下,也附和他似地笑一下,然后心里又马上绷紧了。
我不记得真正享受那首歌及跟他的学唱。
总之,在小时候,他就是我生命的焦虑源。
这个焦虑源一出现,我就屏住呼吸在生活,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发出声音、随意说话,更不敢放肆地嘻嘻哈哈、胡说八道,更不敢轻举妄动、随意做事。
换句话说,也许从小开始,我就没做过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我默默顺从,却又本能地养成了默默反抗的习惯,在他说出、做出令我不快的话语或事情时,我便拉下脸来,不理他,除了必不得已的话,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当我此种表现时,他对我更加气恼,我也更加气恼。我们就这样交替上升着自己的愤怒。关系与情感越来越冷漠、疏远、僵硬,彼此成为了仇人。
也许他没有视我为仇人,但在我的心里,他却成了我的仇人或敌人。
哦,这个前提是,我觉得他首先是一个坏人了。
继续说音乐。
他会唱我们地方戏、蒲剧。听村民、邻居、妈妈说,他既会唱生角,也会男扮女装唱旦角。
他扮相俊美,声音清脆响亮,在舞台上颇有几分迷人,很容易把人带入剧情中。
我没看过他唱戏,我了解他时,他已30多岁,那时他已在中学当团委书记,估计他是个爱脸面的人,觉得自己渐有了点身份,不好再去乡村舞台上打扮起来去唱戏了。
但据我听到的,他唱戏唱得很好。
我妈还记得他唱《红灯记》里的李玉和,那时,他们还不认识。
他所在的戏班子去姥姥家邻村唱戏,妈在台子下看戏,估计被我爸的扮相和唱腔迷住了,因为妈曾给我说过,说我爸唱戏唱得很好。
后来,媒人一介绍,我妈天真的、傻傻的、想当然的、心里可能还暗暗甜蜜的就同意了。
缺乏生活经验与人生阅历的她一定以为,生活中的他一定像他在戏里演的那么好。甚至还憧憬出很多未来生活的甜蜜。
唉,真是个又傻又天真的妞儿。她从此跳进了火坑。婚后,也许有过甜蜜的时光,但很短暂。漫长的20多年中,她跟上这个男人品尝了太多苦。
我妈和邻居们还说过,十里八乡有很多村民很爱看他唱戏。他去哪里唱戏,那些忠实观众就跟他去哪里看戏。他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演员,用现在话说,却还曾拥有一些粉丝。
可惜后来不唱了。他的唱戏和唱得好,对我这是一个传说。
我上小学末期时,有一段时间,特别想辍学去戏班子学习,想去唱戏,大概也是骨子里受他基因的影响。
不过可惜的是,这个愿望我从不曾跟他提过。
我曾跟妈提过,但在我妈那里直接就被否掉了。她边干活、边轻描淡写、全然不把我的愿望当回事地说:
别胡思乱想了,你好好收心,把心用到学习上,好好念书吧!你爸根本不会同意的,他只想你们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好出人头地。
自然地,我这个愿望更不敢向他提了。
这一生,我常觉得自己没有愿望和理想,写到这里,才忆起,原来儿时我也算是有过愿望的,只是摄于他的淫威,我连提都不敢提出,便自己扼死于萌芽中了。
总之,他在音乐方面是个很有才华的人。音乐曾经为他抒发过情怀,排遣过情怀,也为他带去过快乐吧。
若他此时仍有感知,愿他快乐。
而今他去世已25年了,回忆久远而飘渺,如梦幻般不可把握与捉摸。
他是我的父亲,即便在纸上称呼他为父亲,对我还是有困难、有距离、别扭。
他虽然已不存在了,但我却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之所以用“他”,我想把他还原成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第三者,让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全面地重新认识他,还他真实、清白与圆满,重新看到我和他之间矛盾复杂的情感和关系。
他生养了我,我心存感恩。他和我之间一生的爱恨情仇,我只有慢慢来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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