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3章
相聚何其短
连载03
徐永道听了,心领神会。
身为轰炸飞行教官的徐永道,立刻听出何问天的弦外之音。
日本店家的霓虹灯,在需要时可变为引导飞机轰炸的信号灯,给日军轰炸机飞行员发信号:“此处可投弹,或此处不要投。”
他们俩正说着,侍者来收汤盘,准备上第二道菜:鹅肝鲜贝。
侍者在旁边时,徐永道和何问天聊着风花雪月和中外趣闻。
侍者走远后,徐永道小声对何问天说:“你不想换个地方教书吗?像你这样资历的人,到哪所国立大学教书都绰绰有余。”
“徐教官,你是不是担心哪天你的学生们开着轰炸机,把炸弹扔到东亚同文书院,把我给炸飞了?”何问天说。
“何教授不愧是日本间谍的老师啊,能读人的思想。”徐永道说。
何问天一听永道这话,就知道他清楚东亚同文书院是干什么的,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我不怕死,我信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况且,怕也没用。徐教官,倒是你,整日上天下地,云里来,雾里去,要格外当心啊。”何问天说。
“我不怕死,我信耶稣,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徐永道说。
“徐永道,你现在光棍一个,可以逍遥地这么说。等你有了老婆孩子,想法就不一样喽。”何问天说。
何问天这话,使徐永道想起几个小时前才分别的未婚妻颜宝惠。他开始担起心来,心想:“真和日军打起来,中国空军飞行员战死的可能性几乎等于必然性。哪天我为国捐躯了,我的妻儿怎么办?”
转念间,他又自我安慰:“好在我的未婚妻颜宝惠是精神和经济都独立的女人,又有基督信仰,她必能乐观活下去。”
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的圣诞颂歌中,何问天和徐永道从上海汇山码头百老汇路巴黎味西餐厅说:“再会”。两人都想不到,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会。
徐永道从何问天了解不少日本海军在虹口一带的布防情况。他花一顿法国饭钱,省去不少侦察时间。
与何问天道别后,徐永道又去几个重要日军目标勘察。两天后,徐永道赶回笕桥中央航校。
他回航校后的第一个周末的时间舞台,拉开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的序幕。
公元1937年,对不少现役中国军人和日本军人来说,都将是人生在世的最后一年。
周末正好赶上连续三天元旦假期,校方特许永道可不参加航校举办的元旦庆典活动,特批假允许他去杭州三日看未婚妻。假期一结束,就要进入战时训练。
元旦是礼拜五,永道从杭州城站下火车,先去杭州基督教青年会办入住手续,在会所定好下午三点到五点的网球场地,就赶去广爱医院看正在值节日班的未婚妻颜宝惠。
自从他上次带她游西湖后,每次到杭州,若是为看她,他都不穿军装,以便带她出去遇到天变凉,他可以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这次他来找她,特意戴一顶黑色尼帽,穿灰色棉袍,化妆成中年病人,来药房窗口取药,想给她一个出其不意。
他和她前一次在上海北站分别时,还确定不了这个元旦是否能请到假去杭州看她。
他到医院药房前时,她正准备交接班,看到窗口有一只颤颤巍巍的大手,正小心递进一张白纸,她赶紧接过来,只见纸中间用红色彩笔画一颗心,心的中心,画着女孩。这女孩与她的燕麦黄亚麻布包上绣的那个女孩很相似,连衣裙是红色的,披肩黑发,脚穿黑色皮鞋。只是,女孩头戴二十五朵,而不是二十四朵百合花做成的花冠。
她抬起头,看手的主人,与他目光交汇,立刻认出他来。
他的道具服饰,虽没有什么破绽,但他的眼神和心灵发出的磁场无法遮挡。
几个月前,他第一次见她的燕麦黄亚麻布包,就记住其上的女孩图案。这次他画花冠时,多加一朵百合花,女孩长大一岁了。
她看到这张无字画,眼睛湿润,心有暖流。
画中,他把她放在他心的里。
她没想到,军人的他,竟有这样的侠骨柔肠和浪漫情调。
“永,你会画画儿啊?”她说。
“我会干的事多着呢。你以为我只会开飞机说法语啊。”他说。
“徐教官,请原谅,我不识庐山真面目。”她说。
“不识庐山真面目?宝姑娘,你这是褒我,还是贬我?”他说。
“当然是褒,你像一座山,时常让我有新发现。”她说。
听见她说这话,他心里很受用。
来接宝惠值班的中年男同事,看到眼前这对情侣目光的默契,听到他们心有灵犀的对话,羡慕不已,说:“颜小姐,你可真有福气啊。”
颜宝惠让徐永道先在候诊室等着,说她回宿舍取点东西就来。
她回宿舍,先洗把脸,换上奶油底色浅粉梅花的丝绸夹旗袍,对镜梳妆片刻,带上昨天才为徐永道买的香榧酥,预备他来时给他。
“莺莺燕燕宝宝,梅梅真真惠惠,事事风风韵韵,常常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徐永道见颜宝惠走过来,旁若无人,吟起诗来。
“你懂元曲?”她问,心里对他吟诵的恭维曲很受用。
“岂止是懂,我不正在唱吗?”他说。
“我早就说,你像一座山,常让我有新发现。”她说。
“你跟着我,如山中探宝。”他说。
“我佩服你的观察力,还有,你夸人的本领。”她说。
“这要归功于你,磨砺了我的眼力,激活了我的诗才。”他说,心里暗暗为自己善于取悦她而得意。
“古代诗词歌赋,听起来觉得美,品起来有韵味,但却不能像圣诗那样,给人美善的力量、生命的盼望和智慧的勇气。”她说。
“英雄所见略同。难怪你吸引我,原来,你我是一个人。”他说。
他带她乘出租车去杭州基督教青年会所网球场,一到地方,就把他在上海给她买的一套白色运动衣裤和网球鞋从包里取出来,说:“惠,你去更衣室试一下,看合不合适。”
“永,这是什么时候买的?”她问。
“不要问了,快试试合不合身。”他说。
她走进更衣室,出来像换个人。
旗袍淑女,忽摇身一变,成了运动员。
他以欣赏的眼光看着她,为自己的判断力自鸣得意,他买这套衣服,她穿上正好,鞋子也合脚。
“永,你不愧是教官,观察力非凡,衣服鞋子都正合适。”她说。
她的话使他心中欢畅,他想能得到她的夸奖和赞赏。
她的网球水平比他低几个等级。打球时,他故意让她。他常和朋友来青年会网球场,还参加过几次网球比赛。他发现,她球技一般,但体力不凡,他怕她累过头,落下网球肘,说:“惠,你累吗?下次再打吧。”
“好吧。”她说。其实,她早就累了,因要强而撑着。
放下球拍,他教她做几组手臂伸拉活动,预防网球肘。因次日她要值早班,晚饭后,他马上送她回医院,让她早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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