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男性,四十五岁,仰卧,体格瘦弱,皮色枯黄,双眼闭合,口微张,肚腹低陷,眼白发黄,手半握拳,发髻散开,身上并无伤痕,皮肤上有新旧针灸瘢痕。”
“查,死者经营药材铺,家财深厚,发妻过世十四年,育有一女,已出嫁,续弦妻子二十六岁,育有一子,五岁;四年前死者遭马车碾压致瘫,药材铺由弟子打理;死者品行端正,又是生意人,向来笑脸迎人,从不与人结仇,妻子恭顺善良,亲力亲为地照料丈夫,但死者卧床多年,脾气难免暴躁,时常会打骂妻子。”
“问,报案人系死者长女,嫁在邻县,事发前一天回娘家探望父亲,接受不了父亲突然过世的意外,到县衙报称父亲死因有疑,并称继母虐待父亲,妄图侵吞父亲百万家财;继母则称,其系歌女出身,死者为其赎身并娶进家门,虽然有些矛盾争吵,但自己绝不会背叛丈夫。”
“断,死因定为疾病,死者已流连病榻近五年时间,经仵作勘验,死者全身无创口、无中毒迹象、无青紫旧伤,虽然尸身上有针灸痕迹,但经大夫验看,均因医治而生,且尸体皮肤呈淡黄白色,与病死之征相合,故定为意外,允家人入殓安葬。”
这不是审案断凶的府衙大堂,而是云岭学院刑名科学子的一堂试断案课。
所谓试断案,是南楚明法科考九门考试中的最后一门,考生需根据尸格、现场图、笔录等案卷资料,写出判词。
侃侃而谈的年轻学子是今天试断案的“考生”,考官则是坐在一旁的女夫子,她很年轻,气质温婉娴静,毫无凌厉之色,像位深闺小姐,高高挑挑,纤纤瘦瘦,白白净净,发髻简简单单束着,有几分俏丽模样,却也算不上美丽,有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眸,眸中脉脉温柔如星光潋滟,正微笑着看向那位“考生”。
女夫子极少,官学中没有,有名有望的私学中也仅云岭学院有两位,一位教授刑名,一位教授兵学,全都是冷冰冰的行当,偏巧这两位女夫子都是柔柔弱弱、轻轻巧巧的弱质女子。
这当然与两位女夫子的学问见识有关,然而在礼教森严的南楚,允许女人给男人授课的学监一定是“离经叛道”的。
感受到女夫子凝视的目光,“考生”有些脸红,又等了片刻也未等到讲评,心里生出一丝慌乱,舔了舔嘴唇,问:“夫子,我的判词,错了吗?”
女夫子嘴角衔着朵微笑,又将目光投向课堂里坐着的十几个年轻男女,云岭学院有教无类,学子自然不分男女老幼、出身地位,“大家以为呢?”
立刻就有另一位学子站了起来,他瘦腰宽肩,衣着华贵,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声音朗朗,较之那位考生,更像是位判官,他说:“案卷中写,死者女儿对官府初检结论不服,几次三番要求复检,坚称继母与父亲过世有关。我认为,若案情无疑,又何苦数次上告?这一定不是意外。”
话音未落,又一位学子站了起来,这次是位年轻的女孩子,长了张可爱的圆脸,声音脆脆的,说:“死者家财万贯,仅有一儿一女,如果继母被定罪,财产将由儿子继承,儿子年幼,长姐自然而言会接管所有财物,等同于财产归了女儿,归了女儿也就归了女婿,女儿女婿有作案动机,多次上告未必就不是诬陷。”
几句话引起整个课堂中学子们的讨论,一时间,课堂里吵成一团,旁边礼学科、兵学科的学子们听到声音凑了过来,窗台上都坐满了人。
门边倚靠着位蓝衣学子,应该是兵学科的,他个子很高,有些瘦,显得肩头有些佝偻,倒也压不住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先是扫了扫课堂内吵闹不休的学子们,又望向微笑不语的女夫子,说:“夫子,别由着同学们争论啊,您倒是给我们断断。”
女夫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笑意更浓了,抬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问:“谁能告诉我,现场状况是怎样的?”
“考生”一愣,连忙翻看手中的案卷,一边找一边说:“嗯,嗯呃,现场是死者的卧室……找到了,卧室不大,北侧是架子床,西侧放着两把圈椅和一台几案,东侧是窗户,窗户两侧分别摆放一个花架,花架上各有一盆竹芋,当然还有便盆、脸盆等杂物,西南角有一个大缸,缸内是一株睡莲,没有鱼。”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在女夫子的脸上,试图从那里找到她询问案发现场的原因。
女夫子仍旧是引导着问:“有异常之处吗?”
学子迟疑地摇摇头。
女夫子环视一周,又问:“有异常之处吗?”
满堂摇头。
蓝衣学子瘪了瘪嘴,貌似无意地问:“死者很喜欢花吗,又养竹芋又养睡莲的。”
女夫子掩嘴一笑,眼睛弯成月牙形,附和着,“是啊,竹芋和睡莲都不是名贵的花种,腰缠万贯的大老爷最不济也要养些兰花、茶花、杜丹之类。”
学子们纷纷嚷嚷着,希望夫子不要卖关子。
“事出反常必有因由,没有人会在自己的卧室里摆一个那么大的缸只为了养一株睡莲的。县府衙役勘验现场时也注意到这个细节,通过询问仆人得知约莫在两个月前,死者妻子将这口大缸摆进卧室,原本缸中还养了鱼,后来不知何故,鱼全都死了,也就没再养过。这口缸是普通的陶制品,边缘粗糙,内壁更为粗糙,有明显的石灰粉末附着。”已经提醒到这般程度了,女夫子将期待的目光放到“考生”身上,希望他能够顿悟,无奈这名学子很是迟钝,仍是眨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女夫子微叹了口气,看来他实在不适合明法科,“有一种十分罕见的杀人手段,叫石灰罨死法。就是用大缸蓄水,放进石灰搅拌,后将死者头部按在水里淹死,之后再用清水清洗,便毫无损伤痕迹,即便死者口鼻出血,也见灰即止,血水也会被石灰消解。而且面色呈淡黄白色,与病死之征无异。”
学子们面面相觑,满脸疑问,既然杀人无形,如何勘验,又如何查找罪证?
“还记得我同你们讲过的五听断讼吗?试断案只是考试,考生们拿到的是案卷,不能询问当事人,自然无法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但刑名科教授的课程不应仅限于明法考试科目,而是让你们有机会成为合格的衙司主官、通判、推官。”
立时就有女学子嘟囔着,“我们又做不得主官做不得幕职官。”
“可以教出主官和幕职官啊。莫说是刑名,学院还有教授兵学的女夫子吗不是?”女夫子姿态放松,甚至做了个耸肩的调皮动作,继而正色说:“云岭学院建成五十多年,教授科目有蒙学、礼学、兵学、法学、医学、农学、杂学、阴阳学,学子千余名,不分男女老幼,不论高低贵贱,不管入朝下野,这也是我不仅教你们《折狱龟鉴》、《洗冤集录》、《内恕录》、《无冤录》等明法科考钦定书目,还要教你们五听断讼、检法议罪的原因。”见课堂气氛有些凝重,女夫子又换回轻松的调调,继续说着,“今天拿出来做试断案的案件,是一起真实发生的案子。知县讯问死者妻子时,发现妻子脸上的木然多过悲戚,于是到邻县找了位经验丰富的老仵作,重新开馆验骨,果然在头骨中发现灰渣。面对铁证,妻子不得不供出实情,不过她杀人动机既不是贪财也不是不能忍受照顾丈夫的痛苦,而是不忍心丈夫卧床不起遭受褥疮沉僵等等痛苦。因为死者是开药材铺的,妻子对石灰的作用很了解,这才找了个这么杀人于无形的手段。”
学子们短暂哗然,大呼精彩。
蓝衣学子仍旧呵呵笑了,嘴角扯起一丝不屑的冷酷,“一名妇人能有这般见识这般手段?幕后肯定有人指使,大约是奸夫吧!原本就是烟花女子,能有几分清白。”
女夫子缓缓站起身,面目肃然,定定看了那位学子好一会儿,才说:“能断人生死的案子绝不能仅凭口供定罪,在排查死者及其妻子的人际关系时,知县自然不会放过她在烟花柳巷中的那段经历,查无疑问,并以滴血验骨法验证妇人的儿子确实是死者亲生。至此,方才落案定罪。”她深吸了口气,又说:“断案万万不可有预设立场,更不能有刻板印象,看到烟花女子就断定她与人有私情,看到富贵人家就断定要争夺遗产……”
门边的学子收起桀骜的样貌,站直身体,深鞠一躬,诚恳道歉,说:“夫子,我错了,请您原谅弟子的不知深厚。”
女夫子是个好脾气,并未觉得冒犯,朝学子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将试断案的文书写完,而她则走出课堂,站在廊内望向远处的云岭山,那位蓝衣学子也随着走过去,站到她身边,露出几分调皮的神态,说:“姐,我要改修刑名。”
这两人竟是姐弟?!
女夫子瞥向另一边的课堂,正在授课的也是一位女子,身姿曼妙,长相美艳,大约是感知到自己被人看着,转过头来,朝站在廊内的她粲然一笑。
“不怕七姐卸你条胳膊?”
弟弟作出害怕的样子,对着美艳女子努了努嘴,应道:“那我去找五哥呗。”
这姐弟口中五哥是南楚刑名第一高手温煦言,七姐是授课的美艳女子,名叫温晏然,是温煦言的堂妹。
下课钟声响起,学子们纷纷走出课堂,与夫子道别,女夫子也微笑回应,对站在身边的弟弟说:“去接阿境和啓予,爹娘在家里等我们。”
弟弟小声但郑重地回了句,“我已经在征兵处报了名,后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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