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师在课堂讲金庸的时候,有这样一段话,很久之前曾经写到过,这次再次看到,我摘录出来,可以一观。
1951年4月26日,海宁县人民法庭“第134号刑事判决”,认定他(金庸的父亲查树勋)在解放后抗粮不交,窝藏土匪,图谋杀害干部,藏匿枪支等罪行属实,以“不法地主罪”判处死刑。所以我们知道作者和叙事者的关系绕不开这件事儿,跟这件事儿有关。他的父亲是被共产党在解放初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杀害了。可是后来怎么办啊?金庸是我们邓小平的座上宾,后来金庸是为了香港回归做出巨大贡献的,我们从80年代启动香港回归,第一扇门就是从金庸这儿打开的。1981年7月18日,邓小平第一个会见的香港人就是金庸。会见查良镛的时候,邓小平主动说起了这件事。邓小平说了这么一句话:团结起来向前看!——这句话既有对大局势的一个镇定的判断,同时也给了金庸很多暗示,金庸他也是一个有政治韬略的人,他就明白。
有了这句话之后,我们看,历史发生了奇怪的变化。1985年7月23日,海宁县法院撤销原判决,宣告无罪。说原来搞错了,说原来这人犯的这些罪,经过一查都没什么根据,判错了,所以给宣告无罪了,然后就通知金庸。金庸就写了一封信给海宁县委,他是这么说的:“大时代中变乱激流,情况复杂,多承各位善意,审查30余年旧案,判决家父无罪,存殁俱感,谨此奉书,着重致谢。”我们看金庸的态度很冷静,多谢你们的好意,但他没说你们纠正的对不对。
……
金庸2000年在《收获》上,难得写了一篇自传体散文,金庸多少年都不写了,自传体散文叫《月云》,回忆他家里的一个丫鬟,回忆这个丫鬟不能够简单地等同于顾秀英,他这里边叙述到这件事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从山东来的军队打进了宜官的家乡”,我们知道,三野战上海,三野——陈毅、粟裕的部队打到江南,其中包括本人(指孔老师)的父亲,“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欺压农民,处了死刑。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伤心了大半年,但她没有痛恨杀了他爸爸的军队。”这是金庸的看法。“因为全中国处死的地主有上千、上万,这是天翻地覆的大变乱。在宜官心底,他常常想到全嫂与月云在井栏边分别的那晚情景。全中国的地主几千年来不断迫得穷人家骨肉分离、妻离子散,千千万万的月云偶然迟到一条糖年糕就感激不尽,她常常吃不饱饭,挨饿挨得面黄肌瘦,在地主家里战战兢兢,经常担惊受怕,那时她还只十岁不到,她说宁可不吃饭,也要睡在爸爸妈妈的脚边,然而没有可能。宜官想到时常常会掉眼泪,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他爸爸的田地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爸爸、妈妈自己没有做坏事,没有欺压旁人,然而不自觉地依照祖上传下来的制度和方式做事,自己过得很舒服,忍令别人挨饿吃苦,而无动于衷。”
我还没有看到另外有一个作家,政治家,一个学者,对历史有这样理性的认识!每个人都有是有自己的阶级,人站在自己的阶级立场上说话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是庸人,这是一般的人。不一般的人是什么样的呢?既有自己的立场,又能超越自己的阶级立场,放大自我,多角度地看问题,全局地看问题,站在历史的角度看问题。金庸的父亲被共产党枪毙了,他肯定伤心,这是真诚的。但他想到了别人的生活,他想到了大的历史原因:他为什么被枪毙?他自己做没做坏事不知道,金庸说他没做坏事,金庸从一个大的角度理解这件事——千百年来千千万万的这些地主欺压劳动人民,这个制度必须改变。这个吃人的制度必须推翻。在推翻这个吃人制度的同时,也许有些不那么坏的地主也被杀了,金庸是这么理解的。金庸不是共产党,他未必赞成共产党所有做事的方式,但是他显然认为哪个吃人的制度是要改变的。他们家有九十多间房,哪个时候多好啊,三千六百亩地,多好啊。但是,是建立在家里的丫鬟吃不饱,家里的丫鬟不喜欢这种生活的基础上。什么叫有爱心的人?不是只爱自己的家里那点儿事。这个叫查良镛的人,他显然是站在穷人的立场上说话,他赞成推翻那样的吃人的制度,他绝不是无耻又无知的“国粉”。
今天有很多人崇拜中华民国,说中华民国好,你是站在哪个立场上说话?中华民国怎么好?谁好?连金庸这样的人都不觉得它好,连一个月挣几百大洋的鲁迅都不觉得它好,连当了连长、师长的朱德都不觉得它好,你还说他怎么好?所有养尊处优的北大教授都不觉得它好,当了北大文科学长的陈独秀还要革命,还要建立共产党,都不觉得它好。你站在哪个角度说民国好?这是另一个问题。
读到这些文字,内心是不能不触动的。人的认识中有两大恶,一是站在历史胜利者的角度盲目审判失败者,二是因为一方恶原谅另一方恶。十年有不好,就赞美民国天堂,满眼都是旗袍,都是儒雅的君子,觉得黄河口扒了就扒了,四一二杀了就杀了,觉得国民党抗战如何英勇,土共怎样怎样无耻。而能像金庸先生这样,身处历史旋涡,最终能跳出左右,站在更广大的人民立场上的,实在能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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